Monday, November 10, 2008

散文60


第一部分 匆 匆第1节 匆 匆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第一部分 匆 匆第2节 背影

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第一部分 匆 匆第3节 荷塘月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首徐回,兼传羽杯;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第一部分 匆 匆第4节 寄小读者·通讯七

亲爱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约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的抛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载着最重的离愁,飘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泼。除了三餐外,只是随意游戏散步。海上的头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抛沙袋,乐此不疲,过后又绝然不玩了。后来自己回想很奇怪,无他,海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海波声中,童心和游伴都跳跃到我脑中来。我十分的恨这次舟中没有几个小孩子,使我童心来复的三天中,有无猜畅好的游戏!
我自少住在海滨,却没有看见过海平如镜。这次出了吴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无际尽是粼粼的微波。凉风习习,舟如在冰上行。到过了高丽界,海水竟似湖光。蓝极绿极,凝成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阑旁人立处。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几十色,一层层,一片片的漾开了来。……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双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独倚阑旁,凉风吹衣。银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远远听得楼阑下人声笑语,忽然感到家乡渐远。繁星闪烁着,海波吟啸着,凝立悄然,只有惆怅。
十九日黄昏,已近神户,两岸青山,不时的有渔舟往来。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圆扁的,大家说笑,便道是“馒头山”。这馒头山沿途点缀,直到夜里,远望灯光灿然,已抵神户。船徐徐停住,便有许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层上,初次看见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灯光,无声相映。不时的还有一串光明从山上横飞过,想是火车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没有海潮音,静极心绪忽起:“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我极清晰的忆起北京来。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写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户
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穿过深林,已觉得湖上风来,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样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开纸,拿起笔,抬起头来,四围红叶中,四面水声里,我要开始写信给我久违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水面闪烁着点点的银光,对岸意大利花园里亭亭层列的松树,都证明我已在万里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过一字,说是对不起呢,我又不愿!
我平时写作,喜在人静的时候。船上却处处是公共的地方,舱面阑边,人人可以来到。海景极好,心胸却难得清平。我只能在晨间绝早,船面无人时,随意写几个字,堆积至今,总不能整理,也不愿草草整理,便迟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谅我!
许多话不知从哪里说起,而一声声打击湖岸的微波,一层层的没上杂立的潮石,直到我蔽膝的毡边来,似乎要求我将她介绍给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绍她!她现在横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千。小朋友,我的亲爱的人都不在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儿,能慰安我了。Lake Wa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每日黄昏的游泛,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岸上四围的树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的倒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将落的金光,到了树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雾中,低低的嘱咐它,带我的爱和慰安,一同和它到远东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过半月了,若问我爱哪一个更甚,这却难说。——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亲近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这也许太抽象,然而我没有别的话来形容了!
小朋友,两月之别,你们自己写了多少,母亲怀中的乐趣,可以说来让我听听么?——这便算是沿途书信的小序。此后仍将那写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旧,“弱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东岸的上海绕到大西洋东岸的波士顿来,这些信中说得很清楚,请在那里看罢!
不知这几百个字,何时方达到你们那里,世界真是太大了!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四日,慰冰湖畔,威尔斯利


第一部分 匆 匆第5节 小橘灯

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在一个春节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庆郊外去看一位朋友。她住在那个乡村的乡公所楼上。走上一段阴暗的仄仄的楼梯,进到一间有一张方桌和几张竹凳、墙上装着一架电话的屋子,再进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间,和外间只隔一幅布帘。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着一张条子,说是她临时有事出去,叫我等着她。
我在她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忽然听见外屋板门吱地一声开了。过了一会,又听见有人在挪动那竹凳子。我掀开帘子,看见一个小姑娘,只有八九岁光景,瘦瘦的苍白的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头发很短,穿一身很破旧的衣裤,光脚穿一双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墙上的听话器,看见我似乎吃了一惊,把手缩了回来。我问她:“你要打电话吗?”她一面爬下竹凳,一面点头说:“我要××医院,找胡大夫,我妈妈刚才吐了许多血!”我问:“你知道××医院的电话号码吗?”她摇了摇头说:“我正想问电话局……”我赶紧从机旁的电话本子里找到医院的号码,就又问她:“找到了大夫,我请他到谁家去呢?”她说:“你只要说王春林家里病了,他就会来的。”
我把电话打通了,她感激地谢了我,回头就走。我拉住她问:“你的家远吗?”她指着窗外说:“就在山窝那棵大黄果树下面,一下子就走到的。”说着就登、登、登地下楼去了。
我又回到里屋去,把报纸前前后后都看完了,又拿起一本《唐诗三百首》来,看了一半,天色越发阴沉了,我的朋友还不回来。我无聊地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浓雾里迷茫的山景,看到那棵黄果树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个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妈妈。我下楼在门口买了几个大红橘子,塞在手提袋里,顺着歪斜不平的石板路,走到那小屋的门口。
我轻轻地叩着板门,刚才那个小姑娘出来开了门,抬头看了我,先愣了一下,后来就微笑了,招手叫我进去。这屋子很小很黑,靠墙的板铺上,她的妈妈闭着眼平躺着,大约是睡着了,被头上有斑斑的血痕,她的脸向里侧着,只看见她脸上的乱发,和脑后的一个大髻。门边一个小炭炉,上面放着一个小沙锅,微微地冒着热气。这小姑娘把炉前的小凳子让我坐了,她自己就蹲在我旁边,不住地打量我。我轻轻地问:“大夫来过了吗?”她说:“来过了,给妈妈打了一针……她现在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你放心,大夫明早还要来的。”我问:“她吃过东西吗?这锅里是什么?”她笑说:“红薯稀饭——我们的年夜饭。”我想起了我带来的橘子,就拿出来放在床边的小矮桌上。她没有作声,只伸手拿过一个最大的橘子来,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又用两只手把底下的一大半轻轻地揉捏着。
我低声问:“你家还有什么人?”她说:“现在没有什么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她没有说下去,只慢慢地从橘皮里掏出一瓤一瓤的橘瓣来,放在她妈妈的枕头边。
炉火的微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外面更黑了。我站起来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极其敏捷地拿过穿着麻线的大针,把那小橘碗四周相对地穿起来,像一个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着,又从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洋蜡头,放在里面点起来,递给我说:“天黑了,路滑,这盏小橘灯照你上山吧!”
我赞赏地接过,谢了她,她送我出到门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不久,我爸爸一定会回来的。那时我妈妈就会好了。”她用小手在面前画一个圆圈,最后按到我手上:“我们大家也都好了!”显然地,这“大家”也包括我在内。
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橘灯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这朦胧的橘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小姑娘的镇定、勇敢、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
我的朋友已经回来了,看见我提着小橘灯,便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从王春林家来。”她惊异地说:“王春林,那个木匠,你怎么认得他?去年山下医学院里,有几个学生,被当做共产党抓走了,以后王春林也失踪了,据说他常替那些学生送信……”
当夜,我就离开那山村,再也没有听见那小姑娘和她母亲的消息。
但是从那时起,每逢春节,我就想起那盏小橘灯。十二年过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来了。她妈妈也一定好了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好”了!


第一部分 匆 匆第6节 故乡的野菜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莱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菜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称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们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第一部分 匆 匆第7节 秋夜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桠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盅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第一部分 匆 匆第8节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是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第一部分 匆 匆第9节 银杏

银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叫公孙树。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了解的。
我知道,你的特征并不专在乎你有这和杏相仿的果实,核皮是纯白如银,核仁是富于营养——这不用说已经就足以为你的特征了。
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进,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着动物般的性态,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了下来的奇珍。
自然界中已经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着,在太空中高唱着人间胜利的凯歌。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你是只有中国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并不知道。
我到过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的华侨,你侨居在日本大约已有中国的文化侨居在日本的那样久远了吧。
你是真应该称为中国的国树的呀,我是喜欢你,我特别的喜欢你。
但也并不是因为你是中国的特产,我才是特别的喜欢,是因为你美,你真,你善。
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条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叶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莹洁,多么的精巧呀!
在暑天你为多少的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为多少的劳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
梧桐虽有你的端直而没有你的坚牢;
白杨虽有你的葱茏而没有你的庄重。
熏风会媚妩你,群鸟时来为你欢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当皓月流空,他们会在你脚下来聚会。
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
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术师吗?但你丝毫也没有令人掩鼻的那种的江湖气息。
当你那解脱了一切,你那槎桠的枝干挺撑在太空中的时候,你对于寒风霜雪毫不避易。
那是多么的嶙峋而又洒脱呀,恐怕自有佛法以来再也不曾产生过像你这样的高僧。
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但你也并不荒伧;你的美德像音乐一样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骄傲;你的名讳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隐遁。
你的果实不是可以滋养人,你的木质不是坚实的器材,就是你的落叶不也是绝好的引火的燃料吗?
可是我真有点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国人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你,而且忘记得很久远,似乎是从古以来。
我在中国的经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中国的诗人咏赞你的诗,也很少看到中国的画家描写你的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是随中国文化以俱来的亘古的证人,你不也是以为奇怪吗?
银杏,中国人是忘记了你呀,大家虽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欢吃你的白果,但的确是忘记了你呀。
世间上也尽有不辨菽麦的人,但把你忘记得这样普遍,这样久远的例子,从来也不曾有过。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区吗?但我就很少看见你的影子;为什么遍街都是洋槐,满园都是幽加里树呢?
我是怎样的思念你呀,银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国忘记吧。
这事情是有点危险的,我怕你一不高兴,会从中国的地面上隐遁下去。
在中国的领空中会永远听不着你赞美生命的欢歌。
银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国人单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总有能更加爱慕你的一天。


第二部分 风景谈第10节 风景谈

前夜看了《塞上风云》的预告片,便又回忆起猩猩峡外的沙漠来了。那还不能被称为“戈壁”,那在普通地图上,还不过是无名的小点,但是人类的肉眼已经不能望到它的边际,如果在中午阳光正射的时候,那单纯而强烈的返光会使你的眼睛不舒服?没有隆起的沙丘,也不见有半间泥房,四顾只是茫茫一片,那样的平坦,连一个“坎儿井”也找不到;那样的纯然一色,即使偶尔有些驼马的枯骨,它那微小的白光,也早溶入了周围的苍茫,又是那样的寂静,似乎只有热空气在作哄哄的火响。然而,你不能说,这里就没有“风景”。当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一个黑点,当更多的黑点成为线,成为队,而且当微风把铃铛的柔声,丁当,丁当,送到你的耳鼓,而最后,当那些昂然高步的骆驼,排成整齐的方阵,安详然而坚定地愈行愈近,当骆驼队中领队驼所掌的那一杆长方形猩红大旗耀入你眼帘,而且大小丁当的谐和的合奏充满了你耳管,——这时间,也许你不出声,但是你的心里会涌上了这样的感想的:多么庄严,多么妩媚呀!这里是大自然的最单调最平板的一面,然而加上了人的活动,就完全改观,难道这不是“风景”吗?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
于是我又回忆起另一个画面,这就在所谓“黄土高原”!那边的山多数是秃顶的,然而层层的梯田,将秃顶装扮成稀稀落落有些黄毛的癞头,特别是那些高秆植物颀长而整齐,等待检阅的队伍似的,在晚风中摇曳,别有一种惹人怜爱的姿态。可是更妙的是三五月明之夜,天是那样的蓝,几乎透明似的,月亮离山顶,似乎不过几尺,远看山顶的谷子丛密挺立,宛如人头上的怒发,这时候忽然从山脊上长出两支牛角来,随即牛的全身也出现,掮着犁的人形也出现,并不多,只有三两个,也许还跟着个小孩,他们姗姗而下,在蓝的天,黑的山,银色的月光的背景上,成就了一幅剪影,如果给田园诗人见了,必将赞叹为绝妙的题材。可是没有完。这几位晚归的种地人,还把他们那粗朴的短歌,用愉快的旋律,从山顶上飘下来,直到他们没入了山坳,依旧只有蓝天明月黑的山,歌声可是缭绕不散。
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面。夕阳在山,干坼的黄土正吐出它在一天内所吸收的热,河水汤汤急流,似乎能把浅浅河床中的鹅卵石都冲走了似的。这时候,沿河的山坳里有一队人,从“生产”归来,兴奋的谈话中,至少有七八种不同的方音。忽然间,他们又用同一的音调,唱起雄壮的歌曲来了,他们的爽朗的笑声,落到水上,使得河水也似在笑。看他们的手,这是惯拿调色板的,那是昨天还拉着提琴的弓子伴奏着《生产曲》的,这是经常不离木刻刀的,那又是洋洋洒洒下笔如有神的,但现在,一律都被锄锹的木柄磨起了老茧了。他们在山坡下,被另一群所迎住。这里正燃起熊熊的野火,多少曾调朱弄粉的手儿,已经将金黄的小米饭,翠绿的油菜,准备齐全。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却将它的余辉幻成了满天的彩霞,河水喧哗得更响了,跌在石上的便喷出了雪白的泡沫,人们把沾着黄土的脚伸在水里,任它冲刷,或者掬起水来,洗一把脸。在背山面水这样一个所在,静穆的自然和弥满着生命力的人,就织成了美妙的图画。
在这里,蓝天明月,秃顶的山,单调的黄土,浅濑的水,似乎都是最恰当不过的背景,无可更换。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然而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
我们都曾见过西装革履烫发旗袍高跟鞋的一对儿,在公园的角落,绿荫下长椅上,悄悄儿说话,但是试想一想,如果在一个下雨天,你经过一边是黄褐色的浊水,一边是怪石峭壁的崖岸,马蹄很小心地探入泥浆里,有时还不免打了一下跌撞,四面是静寂灰黄,没有一般所谓的生动鲜艳,然而,你忽然抬头看见高高的山壁上有几个天然的石洞,三层楼的亭子间似的,一对人儿促膝而坐,只凭剪发式样的不同,你方能辨认出一个是女的,他们被雨赶到了那里,大概聊天也聊够了,现在是摊开着一本札记簿,头凑在一处,一同在看,——试想一想,这样一个场面到了你眼前时,总该和在什么公园里看见了长椅上有一对儿在偎倚低语,颇有点味儿不同罢!如果在公园时你一眼瞥见,首先第一会是“这里有一对恋人”,那么,此时此际,倒是先感到那样一个沉闷的雨天,寂寞的荒山,原始的石洞,安上这么两个人,是一个“奇迹”,使大自然顿时生色!他们之是否恋人,落在问题之外。你所见的,是两个生命力旺盛的人,是两个清楚明白生活意义的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他们不倦怠,也不会百无聊赖,更不至于从胡闹中求刺激,他们能够在任何情况之下,拿出他们那一套来,怡然自得。但是什么能使他们这样呢?
不过仍旧回到“风景”罢;在这里,人依然是“风景”的构成者,没有了人,还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再者,如果不是内生活极其充满的人作为这里的主宰,那又有什么值得怀念?
再有一个例子:如果你同意,二三十棵桃树可以称为林,那么这里要说的,正是这样一个桃林。花时已过,现在绿叶满株,却没有一个桃子。半爿旧石磨,是最漂亮的圆桌面,几尺断碑,或是一截旧阶石,那又是难得的几案。现成的大小石块作为凳子,——而这样的石凳也还是以奢侈品的姿态出现。这些怪样的家具之所以成为必要,是因为这里有一个茶社。桃林前面,有老百姓种的荞麦,也有大麻和玉米这一类高秆植物。荞麦正当开花,远望去就像一张粉红色的地毯,大麻和玉米就像是屏风,靠着地毯的边缘。太阳光从树叶的空隙落下来,在泥地上,石家具上,一抹一抹的金黄色。偶尔也听得有草虫在叫,带住在林边树上的马儿伸长了脖子就树干搔痒,也许是乐了,便长嘶起来。“这就不坏!”你也许要这样说。可不是,这里是有一般所谓“风景”的一些条件的!然而,未必尽然。在高原的强烈阳光下,人们喜欢把这一片树荫作为户外的休息地点,因而添上了什么茶社,这是这个“风景区”成立的因缘,但如果把那二三十棵桃树,半爿磨石,几尺断碣,还有荞麦和大麻玉米,这些其实到处可遇的东西,看成了此所谓风景区的主要条件,那或者是会贻笑大方的。中国之大,比这美得多的所谓风景区,数也数不完,这个值得什么?所以应当从另一方面去看。现在请你坐下,来一杯清茶,两毛钱的枣子,也作一次桃园的茶客罢。如果你愿意先看女的,好,那边就有三四个,大概其中有一位刚接到家里寄给她的一点钱,今天来请请同伴。那边又有几位,也围着一个石桌子,但只把随身带来的书籍代替了枣子和茶了。更有两位虎头虎脑的青年,他们走过“天下最难走的路”,现在却静静地坐着,温雅得和闺女一般。男女混合的一群,有坐的,也有蹲的,争论着一个哲学上的问题,时时哗然大笑,就在他们近边,长石条上躺着一位,一本书掩住了脸。这就够了,不用再多看。总之,这里有特别的氛围,但并不古怪。人们来这里,只为恢复工作后的疲劳,随便喝点,要是袋里有钱;或不喝,随便谈谈天;在有闲的只想找一点什么来消磨时间的人们看来,这里坐的不舒服,吃的喝的也太粗糙简单,也没有什么可以供赏玩,至多来一次,第二次保管厌倦。但是不知道消磨时间为何物的人们却把这一片简陋的绿荫看得很可爱,因此,这桃林就很出名了。
因此,这里的“风景”也就值得留恋,人类的高贵精神的辐射,填补了自然界的贫乏,增添了景色,形式的和内容的。人创造了第二自然!
最后一段回忆是五月的北国。清晨,窗纸微微透白,万籁俱静,嘹亮的喇叭声,破空而来。我忽然想起了白天在一本贴照簿上所见的第一张,银白色的背景前一个淡黑的侧影,一个号兵举起了喇叭在吹,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都表现在小号兵的挺直的胸膛和高高的眉棱上边。我赞美这摄影家的艺术,我回味着,我从当前的喇叭声中也听出了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来,于是我披衣出去,打算看一看。空气非常清冽,朝霞笼住了左面的山,我看见山峰上的小号兵了。霞光射住他,只觉得他的额角异常发亮,然而,使我惊叹叫出声来的,是离他不远有一位荷枪的战士,面向着东方,严肃地站在那里,犹如雕像一般。晨风吹着喇叭的红绸子,只这是动的,战士枪尖的刺刀闪着寒光,在粉红的霞色中,只这是刚性的。我看得呆了,我仿佛看见了民族的精神化身而为他们两个。
如果你也当它是“风景”,那便是真的风景,是伟大中之最伟大者!


第二部分 风景谈第11节 海上的日出

为了看日出,我常常早起。那时天还没有大亮,周围非常清静,船上只有机器的响声。
天空还是一片浅蓝,颜色很浅。转眼间天边出现了一道红霞,慢慢地在扩大它的范围,加强它的亮光。我知道太阳要从天边升起来了,便不转眼地望着那里。
果然过了一会儿,在那个地方出现了太阳的小半边脸,红是真红,却没有亮光。这个太阳好像负着重荷似地一步一步、慢慢地努力上升,到了最后,终于冲破了云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颜色红得非常可爱。一刹那间,这个深红的圆东西,忽然发出了夺目的亮光,射得人眼睛发痛,它旁边的云片也突然有了光彩。
有时太阳走进了云堆中,它的光线却从云里射下来,直射到水面上。这时候要分辨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倒也不容易,因为我就只看见一片灿烂的亮光。
有时天边有黑云,而且云片很厚,太阳出来,人眼还看不见。然而太阳在黑云里放射的光芒,透过黑云的重围,替黑云镶了一道发光的金边。后来太阳才慢慢地冲出重围,出现在天空,甚至把黑云也染成了紫色或者红色。这时候发亮的不仅是太阳、云和海水,连我自己也成了明亮的了。
这不是很伟大的奇观么?


第二部分 风景谈第12节 怀念萧珊(1)

今天是萧珊逝世的六周年纪念日。六年前的光景还非常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从火葬场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过了两三天我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想写一篇纪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这样一种习惯:有感情无处倾吐时我经常求助于纸笔。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里那几天,我每天坐三四个小时望着面前摊开的稿纸,却写不出一句话。我痛苦地想,难道给关了几年的“牛棚”,真的就变成“牛”了?头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思想好像冻结了一样。我索性放下笔,什么也不写了。
六年过去了。林彪、“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的确把我搞得很“狼狈”,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较健康,脑子也并不糊涂,有时还可以写一两篇文章。最近我经常去火葬场,参加老朋友们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大厅里,我想起许多事情。同样地奏着哀乐,我的思想却从挤满了人的大厅转到只有二三十个人的中厅里去了,我们正在用哭声向萧珊的遗体告别。我记起了《家》里面觉新说过的一句话:“好像珏死了,也是一个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写自己!我没有流眼泪,可是我觉得有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遗体旁边,望着那张惨白色的脸,那两片咽下千言万语的嘴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唤着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岁,为什么不让我先死?我想,这是多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给关进“牛棚”,挂上“牛鬼蛇神”的小纸牌,还扫过马路。究竟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疗,也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想尽办法一直到逝世前三个星期,靠开后门她才住进医院。但是癌细胞已经扩散,肠癌变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会主义建成。这个愿望总不能说是痴心妄想吧。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在我靠边的几年中间,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样受到。但是我并未挨过打,她却挨了“北京来的红卫兵”的铜头皮带,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几天后才褪尽。她挨打只是为了保护我,她看见那些年轻人深夜闯进来,害怕他们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门,到对面派出所去,请民警同志出来干预。那里只有一个人值班,不敢管。当着民警的面,她被他们用铜头皮带狠狠抽了一下,给押了回来,同我一起关在马桶间里。
她不仅分担了我的痛苦,还给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励。在“四害”横行的时候,我在原单位(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给人当做“罪人”和“贼民”看待,日子十分难过,有时到晚上九、十点钟才能回家。我进了门看到她的面容,满脑子的乌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骚,都可以向她尽情倾吐。有一个时期我和她每晚临睡前要服两粒眠尔通才能够闭眼,可是天刚刚发白就都醒了。我唤她,她也唤我。我诉苦般地说:“日子难过啊!”她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日子难过啊!”但是她马上加一句:“要坚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坚持就是胜利。”我说“日子难过”,因为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在“牛棚”里面劳动、学习、写交代、写检查、写思想汇报。任何人都可以责骂我、教训我、指挥我。从外地到“作协分会”来串连的人可以随意点名叫我出去“示众”,还要自报罪行。上下班不限时间,由管理“牛棚”的“监督组”随意决定。任何人都可以闯进我家里来,高兴拿什么就拿走什么。这个时候大规模的群众性批斗和电视批斗大会还没有开始,但已经越来越逼近了。
她说“日子难过”,因为她给两次揪到机关,靠边劳动,后来也常常参加陪斗。在淮海中路“大批判专栏”上张贴着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报,我一家人的名字都给写出来“示众”,不用说“臭婆娘”的大名占着显著的地位。这些文字像虫子一样咬痛她的心。她让上海戏剧学院“狂妄派”学生突然袭击、揪到“作协分会”去的时候,在我家大门上还贴了一张揭露她的所谓罪行的大字报。幸好当天夜里我儿子把它撕毁。否则这一张大字报就会要了她的命!
人们的白眼、人们的冷嘲热骂蚕蚀着她的身心。我看出来她的健康逐渐遭到损害。表面上的平静是虚假的。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盖住!怎么能使它平静!她不断地给我安慰,对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问题一天天地变得严重,上面对我的压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担心。有时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进巨鹿路口,快到“作协分会”,或者走近湖南路口,快到我们家,她总是抬不起头。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担心她经受不起沉重的打击。我记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时间,我们没有受到留难,回到家里她比较高兴,到厨房去烧菜。我翻看当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看到当时做了“作协分会”的“头头”的两个工人作家写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真是当头一棒!我看了两三行,连忙把报纸藏起来,我害怕让她看见。她端着烧好的菜出来,脸上还带笑容,吃饭时她有说有笑。饭后她要看报,我企图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处。但是没有用,她找到了报纸。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这一夜她再没有讲话,早早地进了房间。我后来发现她躺在床上小声哭着。一个安静的夜晚给破坏了。今天回想当时的情景,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还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愿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我听周信芳同志的媳妇说,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经常被打手们拉出去当作皮球推来推去,打得遍体鳞伤。有人劝她躲开,她说:“我躲开,他们就要这样对付周先生了。”萧珊并未受到这种新式体罚。可是她在精神上给别人当皮球打来打去。她也有这样的想法:她多受一点精神折磨,可以减轻对我的压力。其实这是她一片痴心,结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见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见她的生命之火逐渐熄灭,我多么痛心。我劝她,安慰她,我想拉住她,一点也没有用。
她常常问我:“你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解决呢?”我苦笑说:“总有一天会解决的。”她叹口气说:“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后来她病倒了,有人劝她打电话找我回家,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说:“他在写检查,不要打岔他。他的问题大概可以解决了。”等到我从“五七干校”回家休假,她已经不能起床。她还问我检查写得怎样,问题是否可以解决。我当时的确在写检查,而且已经写了好几次了。他们要我写,只是为了消耗我的生命。但她怎么能理解呢?
这时离她逝世不过两个多月,癌细胞已经扩散,可是我们不知道,想找医生给她认真检查一次,也毫无办法。平日去医院挂号看门诊,等了许久才见到医生或者实习医生,随便给开个药方就算解决问题。只有在发烧到摄氏三十九度才有资格挂急诊号,或者还可以在病人拥挤的观察室里待上一天半天。当时去医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难,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车来,让她坐在车上,他慢慢地推着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轮车去看病,看好门诊回家雇不到车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来,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请求行人到我们家通知,她一个表侄正好来探病,就由他去把她背了回家。她希望拍一张X光片子查一查肠子有什么病,但是办不到。后来靠了她一位亲戚帮忙开后门两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肠癌。以后又靠朋友设法开后门住进了医院。她自己还很高兴,以为得救了。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真实的病情,她在医院里只活了三个星期。


第二部分 风景谈第13节 怀念萧珊(2)

我休假回家假期满了,我又请过两次假,留在家里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个月。我看见她病情日趋严重,实在不愿意把她丢开不管,我要求延长假期的时候,我们那个单位的一个“工宣队”头头逼着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我回到家里,她问起来,我无法隐瞒。她叹了口气,说:“你放心去吧。”她把脸掉过去,不让我看她。我女儿、女婿看到这种情景,自告奋勇地跑到巨鹿路向那位“工宣队”头头解释,希望同意我在市区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可是那个头头“执法如山”,还说:“他不是医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留在家里对他改造不利!”他们气愤地回到家中,只说机关不同意,后来才对我传达了这句“名言”。我还能讲什么呢?明天回干校去!
整个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个插队落户的儿子在我们房间里出现了,他是昨天半夜里到的。他得到了家信,请假回家看母亲,却没有想到母亲病成这样。我见了他一面,把他母亲交给他,就回干校去了。
在车上我的情绪很不好。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在干校待了五天,无法同家里通消息。我已经猜到她的病不轻了。可是人们不让我过问她的事情。这五天是多么难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干校的造反派头头通知我们全体第二天一早回市区开会。这样我才又回到了家,见到了我的爱人。靠了朋友帮忙,她可以住进中山医院肝癌病房,一切都准备好,她第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见我一面,我终于回来了。连我也没有想到她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我们见了面,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说了一句:“我到底住院了。”我答说:“你安心治疗吧。”她父亲也来看她,老人家双目失明,去医院探病有困难,可能是来同他的女儿告别了。
我吃过中饭,就去参加给别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会,受批判、戴帽子的人不止一个,其中有一个我的熟人王若望①同志,他过去也是作家,不过比我年轻。我们一起在“牛棚”里关过一个时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他不服,不听话,他贴出大字报,声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大,给捉去关了一个时期还不算,还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监督劳动。在会场里我一直像在做怪梦。开完会回家,见到萧珊我感到格外亲切,仿佛重回人间。可是她不舒服,不想讲话,偶尔讲一句半句。我还记得她讲了两次:“我看不到了。”我连声问她看不到什么?她后来才说:“看不到你解放了。”我还能再讲什么呢?
我儿子在旁边,垂头丧气,精神不好,晚饭只吃了半碗,像是患感冒。她忽然指着他小声说:“他怎么办呢?”他当时在安徽山区已经待了三年半,政治上没有人管,生活上不能养活自己,而且因为是我的儿子,给剥夺了好些公民权利。他先学会沉默,后来又学会抽烟。我怀着内疚的心情看看他,我后悔当初不该写小说,更不该生儿育女。我还记得前两年在痛苦难熬的时候她对我说:“孩子们说爸爸做了坏事,害了我们大家。”这好像用刀子在割我身上的肉。我没有出声,我把泪水全吞在肚里。她睡了一觉醒过来忽然问我:“你明天不去了?”我说:“不去了。”就是那个“工宣队”头头今天通知我不用再去干校就留在市区。他还问我:“你知道萧珊是什么病?”我答说:“知道。”其实家里瞒住我,不给我知道真相,我还是从他这句问话里猜到的。
第二天早晨她动身去医院,一个朋友和我女儿、女婿陪她去。她穿好衣服等候车来。她显得急躁,又有些留恋,东张张西望望,她也许在想是不是能再看到这里的一切。我送走她,心上反而加了一块大石头。
将近二十天里,我每天去医院陪伴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守着她,同她短短地谈几句话。她的病情恶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当时病房里没有人照料,生活方面除饮食外一切都必须自理。后来听同病房的人称赞她“坚强”,说她每天早晚都默默地挣扎着下了床,走到厕所。医生对我们谈起,病人的身体经不住手术,最怕的是她的肠子堵塞,要是不堵塞,还可以拖延一个时期。她住院后的半个月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以来我既感痛苦又感到幸福的一段时间,是我和她在一起度过的最后的平静的时刻,我今天还不能将它忘记。但是半个月以后,她的病情又有了发展,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医生通知我儿子找我去谈话。他告诉我:病人的肠子给堵住了,必须开刀。开刀不一定有把握,也许中途出毛病。但是不开刀,后果更不堪设想。他要我决定,并且要我劝她同意。我做了决定,就去病房对她解释。我讲完话,她只说了一句:“看来,我们要分别了。”她望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水。我说:“不会的……”我的声音哑了。接着护士长来安慰她,对她说:“我陪你,不要紧的。”她回答:“你陪我就好。”时间很紧迫,医生、护士们很快作好了准备,她给送进手术室去了,是她的表侄把她推到手术室门口的。我们就在外面走廊上等了好几个小时,等到她平安地给送出来,由儿子把她推回到病房去。儿子还在她身边守过一个夜晚。过两天他也病倒了,查出来他患肝炎,是从安徽农村带回来的。本来我们想瞒住他的母亲,可是无意间让他母亲知道了。她不断地问:“儿子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儿子怎么样,我怎么能使她放心呢?晚上回到家,走进空空的、静静的房间,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一切都朝我的头打下来吧,让所有的灾祸都来吧。我受得住!”
我应当感谢那位热心而又善良的护士长,她同情我的处境,要我把儿子的事情完全交给她办。她作好安排,陪他看病、检查,让他很快住进别处的隔离病房,得到及时的治疗和护理。他在隔离房里苦苦地等候母亲病情的好转。母亲躺在病床上,只能有气无力地说几句短短的话,她经常问:“棠棠怎么样?”从她那双含泪的眼睛里我明白她多么想看见她最爱的儿子。但是她已经没有精力多想了。
她每天给输血,打盐水针。她看见我去就断断续续地问我:“输多少西西的血?该怎么办?”我安慰她:“你只管放心。没有问题,治病要紧。”她不止一次地说:“你辛苦了。”我有什么苦呢?我能够为我最亲爱的人做事情,哪怕做一件小事,我也高兴!后来她的身体更不行了。医生给她输氧气,鼻子里整天插着管子。她几次要求拿开,这说明她感到难受,但是听了我们的劝告,她终于忍受下去了。开刀以后她只活了五天。谁也想不到她会去得这么快!五天中间我整天守在病床前,默默地望着她在受苦(我是设身处地感觉到这样的),可是她除了两三次要求搬开床前巨大的氧气筒,三四次表示担心输血较多付不出医药费之外,并没有抱怨过什么。见到熟人她常有这样一种表情:请原谅我麻烦了你们。她非常安静,但并未昏睡,始终睁大两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着。望着,好像在望快要燃尽的烛火。我多么想让这对眼睛永远亮下去!我多么害怕她离开我!我甚至愿意为我那十四卷“邪书”受到千刀万剐,只求她能安静地活下去。


第二部分 风景谈第14节 怀念萧珊(3)

不久前我重读梅林写的《马克思传》,书中引用了马克思给女儿的信里的一段话,讲到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说:“她很快就咽了气。……这个病具有一种逐渐虚脱的性质,就像由于衰老所致一样。甚至在最后几小时也没有临终的挣扎,而是慢慢地沉入睡乡。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大、更美、更亮!”这段话我记得很清楚。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症。我默默地望着萧珊那对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这段话,稍微得到一点安慰。听说她的确也“没有临终的挣扎”,也是“慢慢地沉入睡乡”。我这样说,因为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那天是星期天,卫生防疫站因为我们家发现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来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愿意到医院去照料她,讲好我们吃过中饭就去接替。没有想到我们刚刚端起饭碗,就得到传呼电话,通知我女儿去医院,说是她妈妈“不行”了。真是晴天霹雳!我和我女儿、女婿赶到医院。她那张病床上连床垫也给拿走了。别人告诉我她在太平间。我们又下了楼赶到那里,在门口遇见表妹。还是她找人帮忙把“咽了气”的病人抬进来的。死者还不曾给放进铁匣子里送进冷库,她躺在担架上,但已经给白布床单包得紧紧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只看到她的名字。我弯下身子,把地上那个还有点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几下,一面哭着唤她的名字。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这算是什么告别呢?
据表妹说,她逝世的时刻,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经对表妹说:“找医生来。”医生来过,并没有什么。后来她就渐渐地“沉入睡乡”。表妹还以为她在睡眠。一个护士来打针,才发觉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我没有能同她诀别,我有许多话没有能向她倾吐,她不能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就离开我!我后来常常想,她对表妹说“找医生来”,很可能不是“找医生”,是“找李先生”(她平日这样称呼我)。为什么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房呢?家里人都不在她身边,她死得这样凄凉!
我女婿马上打电话给我们仅有的几个亲戚。她的弟媳赶到医院,马上晕了过去。三天以后在龙华火葬场举行告别仪式。她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来,因为一则我们没有通知,二则我是一个审查了将近七年的对象。没有悼词,没有吊客,只有一片伤心的哭声。我衷心感谢前来参加仪式的少数亲友和特地来帮忙的我女儿的两三个同学,最后,我跟她的遗体告别,女儿望着遗容哀哭,儿子在隔离病房还不知道把他当做命根子的妈妈已经死亡。值得提说的是她当做自己儿子照顾了好些年的一位亡友的男孩从北京赶来,只为了看见她的最后一面。这个整天同钢铁打交道的技术员,他的心倒不像钢铁那样。他得到电报以后,他爱人对他说:“你去吧,你不去一趟,你的心永远安定不了。”我在变了形的她的遗体旁边站了一会。别人给我和她照了相。我痛苦地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即使给我们留下来很难看的形象,我也要珍视这个镜头。
一切都结束了。过了几天我和女儿、女婿到火葬场,领到了她的骨灰盒。在存放室寄存了三年之后,我按期把骨灰盒接回家里。有人劝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宁愿让骨灰盒放在我的寝室里,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
梦魇一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六年仿佛一瞬间似的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其实哪里是一瞬间!这段时间里有多少流着血和泪的日子啊。不仅是六年,从我开始写这篇短文到现在又过去了半年,半年中我经常在火葬场的大厅里默哀,行礼,为了纪念给“四人帮”迫害致死的朋友。想到他们不能把个人的智慧和才华献给社会主义祖国,我万分惋惜。每次戴上黑纱、插上纸花的同时,我也想起我自己最亲爱的朋友,一个普通的文艺爱好者,一个成绩不大的翻译工作者,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泪和血。
她是我的一个读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见面。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们两次在桂林像朋友似地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们在贵阳结婚。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对她的成长我应当负很大的责任。她读了我的小说,给我写信,后来见到了我,对我发生了感情。她在中学念书,看见我以前,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被学校开除,回到家乡住了一个短时期,又出来进另一所学校。倘使不是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一定去了延安。她同我谈了八年的恋爱,后来到贵阳旅行结婚,只印发了一个通知,没有摆过一桌酒席。从贵阳我和她先后到了重庆,住在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门市部楼梯下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里。她托人买了四只玻璃杯开始组织我们的小家庭。她陪着我经历了各种艰苦生活。在抗日战争紧张的时期,我们一起在日军进城以前十多个小时逃离广州,我们从广东到广西,从昆明到桂林,从金华到温州,我们分散了,又重见,相见后又别离。在我那两册《旅途通讯》中就有一部分这种生活的记录。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评我:“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认为我不应当把它们也收进去。他们都有道理,两年来我对朋友、对读者讲过不止一次,我决定不让《文集》重版。但是为我自己,我要经常翻看那两小册《通讯》。在那些年代,每当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们各奔前程的时候,她总是亲切地在我的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的确,只有在她最后一次进手术室之前她才说过这样一句:“我们要分别了。”
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没有好好地帮助过她。她比我有才华,却缺乏刻苦钻研的精神。我很喜欢她翻译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说。虽然译文并不恰当,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风格,它们却是有创造性的文学作品,阅读它们对我是一种享受。她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不愿做家庭妇女,却又缺少吃苦耐劳的勇气。她听一个朋友的劝告,得到后来也是给“四人帮”迫害致死的叶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学》“义务劳动”,也做了一点点工作,然而在运动中却受到批判,说她专门向老作家组稿,又说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径,要求参加“四清”运动,找人推荐到某铜厂的工作组工作,工作相当忙碌、紧张,她却精神愉快。但是到我快要靠边的时候,她也被叫回“作协分会”参加运动。她第一次参加这种急风暴雨般的斗争,而且是以反动权威家属的身份参加,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张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担心,又为儿女的前途忧虑。她盼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们离开了她,“同事们”拿她当作箭靶,还有人想通过整她来整我。她不是“作协分会”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员,可是仍然被“勒令”靠边劳动、站队挂牌,放回家以后,又给揪到机关。过一个时期她写了认罪的检查,第二次给放回家的时候,我们机关的造反派头头却通知里弄委员会罚她扫街。她怕人看见,每天大清早起来,拿着扫帚出门,扫得精疲力尽,才回到家里,关上大门,吐了一口气。但有时她还碰到上学去的小孩,对她叫骂“巴金的臭婆娘”。我偶尔看见她拿着扫帚回来,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负罪的心情,这是对她的一个致命的打击。不到两个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没有再出去扫街(我妹妹继续扫了一个时期),但是也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尽管她还继续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复自由。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绝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将和我的结局连在一起。
我绝不悲观。我要争取多活。我要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搀和在一起。


第二部分 风景谈第15节 故都的秋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 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第二部分 风景谈第16节 落花生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它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吧。”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的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的茅亭举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
姊姊说:“花生的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它来吃;都喜欢吃它。这就是它的好处。”
爹爹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它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的心。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爹爹说:“这是我对于你们的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的话现在还印在我的心版上。


第二部分 风景谈第17节 我所知道的康桥(1)

我这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不论别的,单说求学。我到英国是为要从罗素。罗素来中国时,我已经在美国。他那不确的死耗传到的时候,我真的出眼泪不够,还做悼诗来了。他没有死,我自然高兴。我摆脱了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衔的引诱,买船票漂过大西洋,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福禄泰尔①认真念一点书去。谁知一到英国才知道事情变样了:一为他在战时主张和平,二为他离婚,罗素叫康桥②给除名了,他原来是Trinity College的Fellow③,这一来他的Fellowship也给取消了。他回英国后就在伦敦住下,夫妻两人卖文章过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从学的始愿。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里混了半年,正感着闷想换路走的时候,我认识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个有名的作者,他的《一个中国人通信》(Letters Form John Chinaman)与《一个现代聚餐谈话》(A Modern Symposium)两本小册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会着他是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说,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烦闷,劝我到康桥去,他自己是王家学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写信去问两个学院,回信都说学额早满了,随后还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学院里说好了,给我一个特别生的资格,随意选科听讲。从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风光也被我占着了。初起我在离康桥六英里的乡下叫沙士顿地方租了几间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从前的夫人张幼仪女士与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车(有时骑自行车)上学,到晚回家。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春,但我在康桥还只是个陌生人,谁都不认识,康桥的生活,可以说完全不曾尝着,我知道的只是一个图书馆,几个课室,和三两个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狄更生常在伦敦或是大陆上,所以也不常见他。那年的秋季我一个人回到康桥,整整有一学年,那时我才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康桥生活,同时我也慢慢的“发见”了康桥。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
“单独”是一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见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见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说实话,我连我的本乡都没有什么了解。康桥我要算是有相当交情的,再次许只有新认识的翡冷翠④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
但一个人要写他最心爱的对象,不论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为难的一个工作?你怕,你怕描坏了它,你怕说过分了恼了它,你怕说太谨慎了辜负了它。我现在想写康桥,也正是这样的心理,我不曾写,我就知道这回是写不好的——况且又是临时逼出来的事情。但我却不能不写,上期预告已经出去了。我想勉强分两节写,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学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极简的写些,等以后有兴会时再补。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河的名字是葛兰大(Granta),也有叫康河(Kiver Cam)的,许有上下流的区别,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Byron’s Pool”——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花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
但康河的精华是在它的中游,著名的“Backs”,这两岸是几个最蜚声的学院的建筑。从上面下来是Pembroke,St.Katharine’s,King’s,Clare,Trinity,St.John’s。最令人留连的一节是克莱亚与王家学院的毗连处,克莱亚的秀丽紧邻着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宏伟。别的地方尽有更美更庄严的建筑,例如巴黎赛因河的罗浮宫一带,威尼斯的利阿尔多大桥的两岸,翡冷翠维基乌大桥的周遭;但康桥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长,这不容易用一二个状词来概括,它那脱尽尘埃气的一种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画图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再没有比这一群建筑更调谐更匀称的了!论画,可比的许只有柯罗(Corot)的田野;论音乐,可比的许只有萧班⑤(Chopin)的夜曲。就这也不能给你依稀的印象,它给你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一种。
假如你站在王家学院桥边的那棵大树荫下眺望,右侧面,隔着一大方浅草坪,是我们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妩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苍白的石壁上春夏间满缀着艳色的蔷薇在和风中摇颤,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阁不可浼的永远直指着天空;更左是克莱亚,啊!那不可信的玲珑的方庭,谁说这不是圣克莱亚(St.Clare)的化身,哪一块石上不闪耀着她当年圣洁的精神?在克莱亚后背隐约可辨的是康桥最华贵最骄纵的三清学院(Trinity),它那临河的图书楼上坐镇着拜伦神采惊人的雕像。
但这时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莱亚的三环洞桥魔术似的摄住。你见过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断桥不是?(可怜它们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恶精神的汽车公司给踩平了,现在它们跟着苍凉的雷峰永远辞别了人间。)你忘不了那桥上斑驳的苍苔,木栅的古色,与那桥拱下泄露的湖光与山色不是?克莱亚并没有那样体面的衬托,它也不比庐山栖贤寺旁的观音桥,上瞰五老的奇峰,下临深潭与飞瀑;它只是怯伶伶的一座三环洞的小桥,它那桥洞间也只掩映着细纹的波鳞与婆娑的树影,它那桥上栉比的小穿阑与阑节顶上双双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头上不夸张的香草与野花一类的装饰;但你凝神的看着,更凝神的看着,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还有一丝屑的俗念沾滞不?只要你审美的本能不曾汩灭时,这是你的机会实现纯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还得选你赏鉴的时辰。英国的天时与气候是走极端的。冬天是荒谬的坏,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的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试;春天(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的可爱,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那才真是寸寸黄金。在康河边上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啊!我那时蜜甜的单独,那时蜜甜的闲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见我出神似的倚在桥阑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还有几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游丝似轻妙的情景: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第二部分 风景谈第18节 我所知道的康桥(2)

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明,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温软。
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船不止一种:有普通的双桨划船,有轻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Punt)。最末的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约莫有二丈长,三尺宽,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长竿撑着走的。这撑是一种技术。我手脚太蠢,始终不曾学会。你初起手尝试时,容易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皱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来优闲的秩序叫我这莽撞的外行给捣乱了。我真的始终不曾学会;每回我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带讥讽的对我说:“先生,这撑船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我哪里肯听,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结果还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斩了去!
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姿态,捻起一根竟像没有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
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只小船,划去桥边荫下躺着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近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静处远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彩纸灯,带着话匣子,船心里用软垫铺着,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的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谁不多少间咒诅人生?
但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决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资养。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柢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与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这是极肤浅的道理,当然。但我要没有过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走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朝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天气。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春!”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伶伶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与雏菊——这时候春光已是烂缦在人间,更不须殷勤问讯。
瑰丽的春放。这是你野游的时期。可爱的路政,这里不比中国,哪一处不是坦荡荡的大道?徒步是一个愉快,但骑自转车是一个更大的愉快。在康桥骑车是普遍的技术;妇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这双轮舞的快乐。(在康桥听说自转车是不怕人偷的,就为人人都自己有车,没人要偷)。任你选一个方向,任你上一条通道,顺着这带草味的和风,放轮远去,保管你这半天的逍遥是你性灵的补剂。这道上有的是清荫与美草,随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爱花,这里多的是锦绣似的草原。你如爱鸟,这里多的是巧啭的鸣禽。你如爱儿童,这乡间到处是可亲的稚子。你如爱人情,这里多的是不嫌远客的乡人,你到处可以“挂单”借宿,有酪浆与嫩薯供你饱餐,有夺目的果鲜恣你尝新。你如爱酒,这乡间每“望”都为你储有上好的新酿,黑啤如太浓,苹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润肺的。……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你能想像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马骑,没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样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至今还是栩栩的留着。只说看夕阳,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临海,但实际只须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样的神奇。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隔着一大田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过来一大群羊,放草归来的,偌大的太阳在它们后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压迫,我真的跪下了,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的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里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的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刹那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
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


第二部分 风景谈第19节 渐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像山坡而像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什么强烈的刺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荫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于想像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女渐渐长大起来,在朝夕相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
“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农夫每天朝晨抱了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过了一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使人留连于其每日每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不准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乎这“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的无常!一息尚存,总觉得我仍是我,我没有变,还是留连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骗!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座位于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像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Blake)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第二部分 风景谈第20节 我的母亲

我小时候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绉绉地。所以家乡老辈都说我“像个先生样子”,遂叫我做“麇先生”。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做麇先生了。即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装出点“先生”样子,更不能跟着顽童们“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麇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的面红耳热,觉得太失了“先生”身份!
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忧,收成最好,佃户每约田主来监割,打下谷子,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十一二岁时 ,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枪,借得了几副假胡须,就在村口田里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艺儿了。
我在这九年(1895-1904)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次我们村“当朋”(八都凡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笙或吹笛。族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便失掉了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便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得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大哥从小便是败子,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家打主意,见了香炉便拿出去卖,捞着锡茶壶便拿出押。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给他定下每月用费的数目。但他总不够用,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我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等事,只当做不曾看见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居本家到我家来,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并且因为是新年,她脸上从不露出一点怒色。这样的过年,我过了六七次。
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个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他们常常闹意见,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他们还不曾有公然相骂相打的事。她们闹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我母亲的气量大,性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她的饮食衣服总是和我的一样。我和她有小争执,总是我吃亏,母亲总是责备我,要我事事让她。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我母亲只装做不听见。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门去,或到左邻立大嫂家去坐一会,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
每个嫂子一生气,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天天走进走出,板着脸,咬着嘴,打骂小孩子出气。我母亲只忍耐着,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这一天的天明时,她便不起床,轻轻的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我醒了起来劝她,她不肯住。这时候,我总听得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才退出去。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奇怪的很,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零两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第三部分 雅舍第21节 雅舍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茆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那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的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的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的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下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惧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深。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第三部分 雅舍第22节 秋天的况味

秋天的黄昏,一人独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烟头白灰之下露出红光,微微透露出暖气,心头的情绪便跟着那蓝烟缭绕而上,一样的轻松,一样的自由。不转眼,缭烟变成缕缕的细丝,慢慢不见了,而那霎时,心上的情绪也跟着消沉于大千世界,所以也不讲那时的情绪,而只讲那时的情绪的况味。待要再划一根洋火,再点起那已点过三四次的雪茄,却因白灰已积得太多,点不着,乃轻轻的一弹,烟灰静悄悄的落在铜炉上,其静寂如同我此时用毛笔写在中纸上一样,一点的声息也没有。于是再点起来,一口一口的吞云吐露,香气扑鼻,宛如偎红倚翠温香在抱情调。于是想到烟,想到这烟一股温煦的热气,想到室中缭绕暗淡的烟霞,想到秋天的意味。这时才想起,向来诗文上秋的含义,并不是这样的,使人联想的是萧杀,是凄凉,是秋扇,是红叶,是荒林,是萋草。然而秋确有另一意味,没有春天的阳气勃勃,也没有夏天的炎烈迫人,也不像冬天之全入于枯槁凋零。我所爱的是秋林古气磅礴气象。有人以老气横秋骂人,可见是不懂得秋林古色之滋味。在四时中,我于秋是有偏爱的,所以不妨说说。秋是代表成熟,对于春天之明媚娇艳,夏日之茂密浓深,都是过来人,不足为奇了,所以其色淡,叶多黄,有古色苍茏之概,不单以葱翠争荣了。这是我所谓秋的意味。大概我所爱的不是晚秋,是初秋,那时暄气初消,月正圆,蟹正肥,桂花皎洁,也未陷入凛冽萧瑟气态,这是最值得赏乐的。那时的温和,如我烟上的红灰,只是一股熏热的温香罢了。或如文人已排脱下笔惊人的格调,而渐趋纯熟练达,宏毅坚实,其文读来有深长意味。这就是庄子所谓“正得秋而万宝成”结实的意义。在人生上最享乐的就是这一类的事。比如酒以醇以老为佳。烟也有和烈之辨。雪茄之佳者,远胜于香烟,因其味较和。倘是烧得得法,慢慢的吸完一支,看那红光炙发,有无穷的意味。鸦片吾不知,然看见人在烟灯上烧,听那微微哔剥的声音,也觉得有一种诗意。大概凡是古老、纯熟、熏黄、熟练的事物,都使我得到同样的愉快。如一只熏黑的陶锅在烘炉上用慢火炖猪肉时所发出的锅中徐吟的声调,是使我感到同观人烧大烟一样的兴趣。或如一本用过二十年而尚未破烂的字典,或是一张用了半世的书桌,或如看见街上一块熏黑了老气横秋的招牌,或是看见书法大家苍劲雄浑的笔迹,都令人有相同的快乐,人生世上如岁月之有四时,必须要经过这纯熟时期,如女人发育健全遭遇安顺的,亦必有一时徐娘半老的风韵,为二八佳人所绝不可及者。使我最佩服的是邓肯的佳句:“世人只会吟咏春天与恋爱,真无道理。须知秋天的景色,更华丽,更恢奇,而秋天的快乐有万倍的雄壮、惊奇、都丽。我真可怜那些妇女识见偏狭,使她们错过爱之秋天的宏大的赠赐。”若邓肯者,可谓识趣之人。


第三部分 雅舍第23节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就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还是热的。“快开船罢!”桨声响了。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杆,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佩弦呢,他已是重来,很应当消释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频繁地摇着我的黑纸扇。胖子是这个样怯热的吗?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熏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荡过东关头,渐荡出大中桥了。船儿悄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然而抖落。哦!凄厉而繁的弦索,颤岔而涩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声,劈拍的竹牌响,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火样的鲜明,火样的温煦了。小船儿载着我们,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抹着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灯火。
既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锅,谁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看!初上的灯儿们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纸薄的心旌,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至于怦怦而内热。这还好说什么的!如此说,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至于对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认曾经一度摆脱了纠缠的他,其辩解又在何处?这实在非我所知。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勉强哲学地说,这或近于佛家的所谓“空”,既不当鲁莽说它是“无”,也不能径直说它是“有”。或者说“有”是有的,只因无可比拟形容那“有”的光景;故从表面看,与“没有”似不生分别。若定要我再说得具体些:譬如东风初劲时,直上高翔的纸鸢,牵线的那人儿自然远得很了,知她是哪一家呢?但凭那鸢尾一缕飘绵的彩线,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红的一双素手,卷起轻绡的广袖,牢担荷小纸鸢儿的命根的。飘翔岂不是东风的力,又岂不是纸鸢的含德;但其根株却将另有所寄。请问,这和纸鸢的省悟与否有何关系?故我们不能认笑是非有,也不能认朦胧即是笑。我们定应当如此说,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和朦胧又互相混融着的;因它本来是淡极了,淡极了这么一个。
漫提那些纷烦的话,船儿已将泊在灯火的丛中去了。对岸有盏跳动的汽油灯,佩弦便硬说它远不如微黄的火。我简直没法和他分证那是非。
时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桨,向灯影的密流里横冲直撞。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黯淡久的画船(?)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随着我们这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然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一个,三两个,五六七个,比肩坐在船头的两旁,也无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儿葬在我们的心上——太过火了,不至于罢,早消失在我们的眼皮上。谁都是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又何况久沉沦的她们,又何况漂泊惯的我们俩。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怅;老实说,咱们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而已,至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且别讲,你且别想!这无非是梦中的电光,这无非是无明的幻相,这无非是以零星的火种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戏的咱们,散了场一个样,然而,上场锣,下场锣,天天忙,人人忙。看!吓!载送女郎的艇子才过去,货郎担的小船不是又来了?一盏小煤油灯,一舱的什物,他也忙得来像手里的摇铃,这样丁冬而郎当。
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侧地歇了。游客们的大船,歌女们的艇子,靠着。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如那时有严重些的声音,必然说:“这哪里是什么旖旎风光!”咱们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的。咱们本是在旅馆里,为什么不早早入睡,掂着牙儿,领略那“卧后清宵细细长”;而偏这样急急忙忙跑到河上来无聊浪荡?
还说那时的话,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况且今宵此地,又是圆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叮当的小锣,伊轧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分不出哪儿是哪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仿佛都抢着说笑,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不过初上城的乡下佬是第一次呢。真是乡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样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至于她们呢,即使偶然灯影相偎而切掠过去,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红的脸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别的。可是,夸口早哩!——来了,竟向我们来了!不但是近,且拢着了。船头傍着,船尾也傍着;这不但是拢着,且并着了。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这岂不大吃一惊!幸而来的不是姑娘们,还好。(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来人年纪并不大,神气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我们眼前,让细瞧那些戏目,好好儿点个唱。他说:“先生,这是小意思。”诸君,读者,怎么办?
好,自命为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这当转问他。(我希望我的镜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辩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这是诸辩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那知道更坏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但今晚却又怪聪明,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的。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怕有人未必愿意哩。“算了罢,就是这样算了罢”,恕我不再写下了,以外的让他自己说。
叙述只是如此,其实那时连翩而来的,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可以使它们走,我们不能禁止它们来。我们虽不轻被摇撼,但已有一点杌陧了。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在桨声里仿佛狠狠地说:“都是呆子,都是吝啬鬼!”还有我们的船家(姑娘们卖个唱,他可以赚几个子的佣金)。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呆呆的蹲踞着,怪无聊赖似的。碰着了这种外缘,无怒亦无哀,惟有一种情意的紧张,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人们所喜。
曾游过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钱,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嗦。”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时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昧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钝,反而追着问我。
前面已是复成桥。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犹未下弦,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归途的感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
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悄默是当然的事了。如回头,河中的繁灯想定是依然。我们却早已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佩弦,诸君,我记得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将分手时的前夜。


第三部分 雅舍第24节 济南的冬天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觉得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睛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安静不动地低声地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知不觉地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了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里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倒反在绿萍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些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第三部分 雅舍第25节 五月卅一日急雨中

从车上跨下,急雨如恶魔的乱箭,立刻湿了我的长衫。满腔的愤怒,头颅似乎戴着紧紧的铁箍,我走,我奋疾地走。路人少极了,店铺里仿佛也很少见人影。那里去了!那里去了!怕听昨天那样的排枪声,怕吃昨天那样的急射弹,所以如小鼠如蜗牛般,蜷伏在家里,躲藏在柜台底下么?这有什么用!你蜷伏,你躲藏,枪声会来找你的耳朵,子弹会来找你的肉体,你看有什么用?
猛兽似的张着巨眼的汽车冲驰而过,水泥溅污我的衣服,也溅及我的项颈,我满腔的愤怒。
一口气赶到“老闸捕房”的门前,我想参拜我们的伙伴的血迹,我想用舌头舐尽所有的血迹,咽入肚里。但是,没有了,一点儿没有了!已给仇人的水机冲得光光,已给腐心的人们践得光光,更给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洗得光光!
不要紧,我想。血总是曾经淌在这地方的,总有渗入这块土的吧。那就行了。这块土是血的土,血是我们的伙伴的血,还不够是一课严重的功课么?血灌溉着,血湿润着,将会见血的花开在这里,血的果结在这里。
我注视这块土,全神地注视着,其余什么都不见了,仿佛已把整个儿躯体融化在里头。
抬起眼睛,那边站着两个巡捕;手枪在他们的腰间;泛红的脸肉,深深的纹刻在嘴围,黄的睫毛下闪着绿光,似乎在那里狞笑。
手枪,是你么?似乎在那里狞笑的,是你么?
是的,是的,什么都是,你便怎样!我仿佛看见无量数的手枪点头,听见无量数的狞笑的开口。
我吻着嘴唇咽下去,把看见的听见的一齐咽下去,如同咽一块糙石,一块热铁。我满腔的愤怒。
雨越来越急,风吹着把我的身体卷住,全身湿透了,伞全然不中用。我回身走才来的路,路上有人了。三四个,六七个,显然可见是青布大褂的队伍,虽然中间也有穿洋服的,也有穿各色衫子的断发的女子。他们有的张着伞,大部分却直任狂雨乱淋。
我开始惊异于他们的脸,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严肃的脸,有如昆仑的耸峙,这么郁怒的脸,有如雷电之将作;青年的柔秀的颜色退隐了,换上了壮士的北地人的苍劲。他们的眼睛冒得出焚烧掉一切的火。吻紧的嘴唇里藏着咬得死生物的牙齿,鼻头不怕闻血腥与死人的尸臭,耳朵不怕听大炮与猛兽的咆哮,而皮肤简直是百炼的铁甲。
佩弦的诗道,“笑将不复在我们唇上!”用以歌咏这许多的脸,正是适合。他们不复笑,永远不复笑!他们有的是严肃与郁怒,永远是严肃与郁怒!
似乎店铺里人脸多起来了,从家里才跑来呢,从柜台底下才探出来呢,我没有工夫想。这些人脸而且露出在店门首了,他们惊讶地望着路上那些严肃的郁怒的脸。
青布大褂的队伍便纷纷投入各家店铺,我也跟着一队跨进一家,记得是布匹庄。我听见他们开口了,差不多掬示整个的心,涌起满腔的血,这样真挚地热烈地讲说着。他们讲及民族的命运,他们讲及群众的力量,他们讲及反抗的必要;他们不惮郑重叮咛的是“咱们一伙儿”!我感动,我心酸,酸得痛快。
店伙的脸比较地严肃了;没有说话,暗暗点头。
我跨出布匹庄,“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这句带有尖刺的话传来,我回头去看。
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着胸,苍黯的肤色标记他是露天出卖劳力的,眼睛里放射出英雄的光。
不错呀,我想,露胸的朋友,你喊出这样简要精炼的话来,你伟大!你刚强!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者!我虔敬地向他点头。
但是,恍惚有蓝袍玄褂小髭须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过,玩世地微笑,又仿佛鼻子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嗤”。接着又晃过一个袖手的,漂亮的嘴脸,漂亮的衣着,在那里低吟,依稀是“可怜无补费精神”!袖手的幻灭了,抖抖地,显现一个瘠瘦的中年人,如鼠的觳觫的眼睛,如兔的颤动的嘴,含在喉际,欲吐又不敢吐的是一声“怕……”
我倒楣,我如受奇辱,看见这样等等的魔影!我愤怒地张大眼睛,什么魔影都没有了,只见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微笑的魔影,漂亮的魔影,惶恐的魔影,我咒诅你们:你们灭绝!你们销亡!你们是拦路的荆棘!你们是伙伴的牵累!你们灭绝,你们销亡,永远不存一丝儿痕迹,永远不存一丝儿痕迹于这块土!
有淌在路上的血,有严肃的郁怒的脸,有露胸朋友那样的意思,“咱们一伙儿”,有救,一定有救——岂但有救而已!
我满腔的愤怒。再有露胸朋友那样的话在路上吧?我向前走去。
依然是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第三部分 雅舍第26节 囚绿记

这是去年夏间的事情。
我住在北平的一家公寓里。我占据着高广不过一丈的小房间,砖铺的潮湿的地面,纸糊的墙壁和天花板,两扇木格子嵌玻璃的窗,窗上有很灵巧的纸卷帘,这在南方是少见的。
窗是朝东的。北方的夏季天亮得快,早晨五点钟左右太阳便照进我的小屋,把可畏的光线射个满室,直到十一点半才退出,令人感到炎热。这公寓里还有几间空房子,我原有选择的自由的,但我终于选定了这朝东房间,我怀着喜悦而满足的心情占有它,那是有一个小小理由。   
这房间靠南的墙壁上,有一个小圆窗,直径一尺左右。窗是圆的,却嵌着一块六角形的玻璃,并且左下角是打碎了,留下一个大孔隙,手可以随意伸进伸出。圆窗外面长着常春藤。当太阳照过它繁密的枝叶,透到我房里来的时候,便有一片绿影。我便是欢喜这片绿影才选定这房间的。当公寓里的伙计替我提了随身小提箱,领我到这房间来的时候,我瞥见这绿影,感觉到一种喜悦,便毫不犹疑地决定下来,这样了截爽直使公寓里伙计都惊奇了。
绿色是多宝贵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乐。我怀念着绿色把我的心等焦了。我欢喜看水白,我欢喜看草绿。我疲累于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黄漠的平原,我怀念着绿色,如同涸辙的鱼盼等着雨水!我急不暇择的心情即使一枝之绿也视同至宝。当我在这小房中安顿下来 ,我移徙小台子到圆窗下,让我的面朝墙壁和小窗。门虽是常开着,可没人来打扰我,因为在这古城中我是孤独而陌生。但我并不感到狐独。我忘记了困倦的旅程和已往的许多不快的记忆。我望着这小圆洞,绿叶和我对语。我了解自然无声的语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语言一样。
我快活地坐在我的窗前。度过了一个月,两个月,我留恋于这片绿色。我开始了解渡越沙漠者望见绿洲的欢喜,我开始了解航海的冒险家望见海面飘来花草的茎叶的欢喜。人是在自然中生长的,绿是自然的颜色。
我天天望着窗口常春藤的生长。看它怎样伸开柔软的卷须,攀住一根缘引它的绳索,或一茎枯枝;看它怎样舒开折叠着的嫩叶,渐渐变青,渐渐变老,我细细观赏它纤细的脉络,嫩芽,我以揠苗助长的心情,巴不得它长得快,长得茂绿。下雨的时候,我爱它淅沥的声音,婆娑的摆舞。
忽然有一种自私的念头触动了我。我从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把两枝浆液丰富的柔条牵进我的屋子里来,教它伸长到我的书案上,让绿色和我更接近,更亲密。我拿绿色来装饰我这简陋的房间,装饰我过于抑郁的心情。我要借绿色来比喻葱茏的爱和幸福,我要借绿色来比喻猗郁的年华。我囚住这绿色如同幽囚一只小鸟,要它为我作无声的歌唱。
绿的枝条悬垂在我的案前了,它依旧伸长,依旧攀缘,依旧舒放,并且比在外边长得更快。我好像发现了一种“生的欢喜”,超过了任何种的喜悦。从前我有个时候,住在乡间的一所草屋里,地面是新铺的泥土,未除净的草根在我的床下茁出嫩绿的芽苗,蕈菌在地角上生长,我不忍加以剪除。后来一个友人一边说一边笑,替我拔去这些野草,我心里还引为可惜,倒怪他多事似的。
可是每天早晨,我起来观看这被幽囚的“绿友”时,它的尖端总朝着窗外的方向。甚至于一枚细叶,一茎卷须,都朝原来的方向。植物是多固执啊!它不了解我对它的爱抚,我对它的善意。我为了这永远向着阳光生长的植物不快,因为它损害了我的自尊心。可是我囚系住它,仍旧让柔弱的枝叶垂在我的案前。
它渐渐失去了青苍的颜色,变得柔绿,变成嫩黄;枝条变成细瘦,变成娇弱,好像病了的孩子。我渐渐不能原谅我自己的过失,把天空底下的植物移锁到暗黑的室内;我渐渐为这病损的枝叶可怜,虽则我恼怒它的固执,无亲热,我仍旧不放走它。魔念在我心中生长了。
我原是打算七月尾就回南方去的。我计算着我的归期,计算这“绿囚”出牢的日子。在我离开的时候,便是它恢复自由的时候。
卢沟桥事件发生了。担心我的朋友电催我赶速南归。我不得不变更我的计划,在七月中旬,不能再留连于烽烟四逼中的旧都,火车已经断了数天,我每日须得留心开车的消息。终于在一天早晨候到了。临行时我珍重地开释了这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我把瘦黄的枝叶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向它致诚意的祝福,愿它繁茂苍绿。
离开北平一年了。我怀念着我的圆窗和绿友。有一天,得重和它们见面的时候,会和我面生么?


第三部分 雅舍第27节 鲁迅先生记

鲁迅先生家里的花瓶,好像画上所见的西洋女子用以取水的瓶子,灰蓝色,有点从瓷釉而自然堆起的纹痕,瓶口的两边,还有两个瓶耳,瓶里种的是几棵万年青。
我第一次看到这花的时候,我就问过:
“这叫什么名字?屋里不生火炉,也不冻死?”
第一次,走进鲁迅家里去,那是近黄昏的时节,而且是个冬天,所以那楼下室稍微有一点暗,同时鲁迅先生的纸烟,当它离开嘴边而停在桌角的地方,那烟纹的卷痕一直升腾到他有一些白丝的发梢那么高。而且再升腾就看不见了。
“这花,叫‘万年青’,永久这样!”他在花瓶旁边的烟灰盒中,抖掉了纸烟上的灰烬,那红的烟火,就越红了,好像一朵小红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离着。
“这花不怕冻?”以后,我又问过,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了。
许先生说:“不怕的,最耐久!”而且她还拿着瓶口给我摇着。
我还看到了那花瓶的底边是一些圆石子,以后,因为熟识了的缘故,我就自己动手看过一两次,又加上这花瓶是常常摆在客厅的黑色长桌上;又加上自己是来在寒带的北方,对于这在四季里都不凋零的植物,总带着一点惊奇。
而现在这“万年青”依旧活着,每次到许先生家去,看到那花,有时仍站在那黑色的长桌子上,有时站在鲁迅先生照像的前面。
花瓶是换了,用一个玻璃瓶装着,看得到淡黄色的须根,站在瓶底。
有时候许先生一面和我们谈论着,一面检查着房中所有的花草。看一看叶子是不是黄了?该剪掉的剪掉;该洒水的洒水,因为不停地动作是她的习惯。有时候就检查着这“万年青”,有时候就谈鲁迅先生,就在他的照像前面谈着,但那感觉,却像谈着古人那么悠远了。
至于那花瓶呢?站在墓地的青草上面去了,而且瓶底已经丢失,虽然丢失了也就让它空空地站在墓边。我所看到的是从春天一直站到秋天;它一直站到邻旁墓头的石榴树开了花而后结成了石榴。
从开炮以后,只有许先生绕道去过一次,别人就没有去过。当然那墓草是长得很高了,而且荒了,还说什么花瓶,恐怕鲁迅先生的瓷半身像也要被荒了的草埋没到他的胸口。
我们在这边,只能写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章,而谁去努力剪齐墓上的荒草?我们是越去越远了,但无论多少远,那荒草是总要记在心上的。


第三部分 雅舍第28节 海燕

乌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积伶积俐,加上一双剪刀似的尾巴,一对劲俊轻快的翅膀,凑成了那样可爱的活泼的一只小燕子。当春间二三月,轻微微的吹拂着,如毛的细雨无因的由天上洒落着,千条万条的柔柳,齐舒了它们的黄绿的眼,红的白的黄的花,绿的草,绿的树叶,皆如赶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来,形成了烂熳无比的春天时,那些小燕子,那么伶俐可爱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飞来。加入了这个隽妙无比的春景的图画中,为春光平添了许多的生趣。小燕子带了它的双剪似的尾,在微风细雨中,或在阳光满地时,斜飞于旷亮无比的天空之上,唧的一声,已由这里稻田上,飞到了那边的高柳之下了。再几只却隽逸的在粼粼如纹的湖面横掠着,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圆晕便一圈一圈的荡漾了开去。那边还有飞倦了的几对,闲散的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嫩蓝的春天,几支木杆,几痕细线连于杆与杆之间,线上是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那便是燕子,是多么有趣的一幅图画呀!还有一家家的快乐家庭,他们还特为我们的小燕子备了一个两个小巢,放在厅梁的最高处,假如这家有了一个匾额,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来住了,第二年,我们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对,它们还要来住。
“燕子归来寻旧垒。”
还是去年的主,还是去年的宾,他们宾主间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几家,小燕子却不来光顾,那便很使主人忧戚,他们邀召不到那么隽逸的嘉宾,每以为自己运命的蹇劣呢。
这便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可爱的活泼的小燕子,曾使几多的孩子们欢呼着,注意着,沉醉着;曾使几多的农人们市民们忧戚着,或舒怀的指点着,且曾平添了几多的春色,几多的生趣于我们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离家是几千里!离国是几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驰于万顷海涛之间,不料却见着我们的小燕子。
这小燕子,便是我们故乡的那一对,两对么?便是我们今春在故乡所见的那一对,两对么?
见了它们,游子们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轻烟似的,一缕两缕的乡愁么?
海水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海波是平稳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样,偶有微风,只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粼粼的小皱纹,这更使照晒于初夏之太阳光之下的、金光烂灿的水面显得温秀可喜。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空中,就如一个女郎,穿了绝美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了一段绝细绝轻的白纱巾。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天空!我们倚在青色的船栏上,默默的望着这绝美的海天;我们一点杂念也没有,我们是被沉醉了,我们是被带入晶天中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现了。它们仍是隽逸的从容的在海面上斜掠着,如在小湖面上一样;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与翼尖一打,也仍是连漾了好几圈圆晕。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飞着飞着,不会觉得倦么?不会遇着暴风疾雨么?我们真替它们担心呢!
小燕子却从容的憩着了。它们展开了双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双翼如浮圈似的支持着体重,活是一只乌黑的小水禽,在随波上下的浮着,又安闲,又舒适。海是它们那么安好的家,我们真是想不到。
在故乡,我们还会想像得到我们的小燕子是这样的一个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贴无波,许多绝小绝小的海鱼,为我们的船所惊动,群向远处窜去;随了它们飞窜着,水面起了一条条的长痕,正如我们当孩子时之用瓦片打水在水面所划起的长痕。这小鱼是我们小燕子的粮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着,浮憩着。它们果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么?
啊,乡愁呀,如轻烟似的乡愁呀!


第四部分 雨前第29节 雨前

最后的鸽群带着低弱的笛声在微风里划一个圈子后,也消失了。也许是误认这灰暗的凄冷的天空为夜色的来袭,或是也预感到风雨的将至,遂过早地飞回它们温暖的木舍。
几天的阳光在柳条上撒下的一抹嫩绿,被尘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涤。还有干裂的大地和树根也早已期待着雨。雨却迟疑着。
我怀想着故乡的雷声和雨声。那隆隆的有力的搏击,从山谷返响到山谷,仿佛春之芽就从冻土里震动,惊醒,而怒茁出来。细草样柔的雨声又以温存之手抚摩它,使它簇生油绿的枝叶而开出红色的花。这些怀想如乡愁一样萦绕得使我忧郁了。我心里的气候也和这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一滴温柔的泪在我枯涩的眼里,如迟疑在这阴沉的天空里的雨点,久不落下。
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有的还未厌倦那船一样的徐徐的划行。有的却倒插它们的长颈在水里,红色的蹼趾伸在尾后,不停地扑击着水以支持身体的平衡。不知是在寻找沟底的细微的食物,还是贪那深深的水里的寒冷。
有几个已上岸了。在柳树下来回地作绅士的散步,舒息划行的疲劳。然后参差地站着,用嘴细细抚理它们遍体白色的羽毛,间或又摇动身子或扑展着阔翅,使那缀在羽毛间的水珠坠落。一个已修饰完毕的,弯曲它的颈到背上,长长的红嘴藏没在翅膀里,静静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间的小黑睛,仿佛准备睡眠。可怜的小动物,你就是这样做你的梦吗?
我想起故乡放雏鸭的人了。一大群鹅黄色的雏鸭游牧在溪流间。清浅的水,两岸青青的草,一根长长的竹竿在牧人的手里。他的小队伍是多么欢欣地发出啁啾声,又多么驯服地随着他的竿头越过一个田野又一个山坡!夜来了,帐幕似的竹篷撑在地上,就是他的家。但这是怎样辽远的想像啊!在这多尘土的国土里,我仅只希望听见一点树叶上的雨声。一点雨声的幽凉滴到我憔悴的梦,也许会长成一树圆圆的绿阴来覆荫我自己。
我仰起头。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雾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脸上。一只远来的鹰隼仿佛带着怒愤,对这沉重的天色的怒愤,平张的双翅不动地从天空斜插下,几乎触到河沟对岸的土阜,而又鼓扑着双翅,作出猛烈的声响腾上了。那样巨大的翅使我惊异。我看见了它两肋间斑白的羽毛。
接着听见了它有力的鸣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心的呼号,或是在黑暗里寻找伴侣的叫唤。
然而雨还是没有来。


第四部分 雨前第30节 桃源与沅州(1)

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因此把桃源当成一个洞天福地。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渔人发现的,有桃花夹岸,芳草鲜美。远客来到,乡下人就杀鸡温酒,表示欢迎。乡下人都是避秦隐居的遗民,不知有汉朝,更无论魏晋了。千余年来读书人对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变,所以每当国体衰弱发生变乱时,想做遗民的必多,这文章也就增加了许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至于住在那儿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曾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
桃源洞离桃源县二十五里。从桃源乡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白马渡时,上南岸走去,忘路之远近乱走一阵,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那地方桃花虽不如何动人,竹林却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随处皆可发现前人用小刀刻划留下的诗歌。新派学生不甘自弃,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题名。竹林里间或潜伏一二翦径壮士,待机会霍地从路旁跃出,仿照《水浒传》上英雄好汉行为,向游客发个利市,使人来个措手不及,不免吃点小惊。桃源县城则与长江中部各小县城差不多,一入城门最触目的是推行印花税与某种公债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铺官药铺,有茶馆酒馆,有米行脚行,有和尚道士,有经纪媒婆。庙宇祠堂多数为军队驻防,门外必有个武装同志站岗。土栈烟馆既照章纳税,就受当地军警保护。代表本地的出产,边街上有几十家玉器作,用珉石染红着绿,琢成酒杯笔架等物,货物品质平平常常,价钱却不轻贱。另外还有个名为“后江”的地方,住下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认真经营她们的职业。有些人家在一个菜园平房里,有些却又住在空船上,地方虽脏一点倒富有诗意。这些妇女使用她们的下体,安慰军政各界,且征服了往还沅水流域的烟贩,木商,船主,以及种种因公出差过路人。挖空了每个顾客的钱包,维持许多人生活,促进地方的繁荣。一县之长照例是个读书人,从史籍上早知道这是人类一种最古的职业,没有郡县以前就有了它们,取缔既与“风俗”不合,且影响到若干人生活,因此就很正当的定下一些规章制度,向这些人来抽收一种捐税(并采取了个美丽名词叫作“花捐”),把这笔款项用来补充地方行政,保安,或城乡教育经费。
桃源既是个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许多“风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携了《陶靖节集》与《诗韵集成》等参考资料和文房四宝,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这些人往桃源洞赋诗前后,必尚有机会过后江走走,由朋友或专家引导,这家那家坐坐,烧匣烟,喝杯茶。看中意某一个女人时,问问行市,花个三元五元,便在那龌龊不堪万人用过的花板床上,压着那可怜妇人胸膛放荡一夜。于是纪游诗上多了几首无题艳遇诗,把“巫峡神女”、“汉皋解佩”、“刘阮天台”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诗上去。看过了桃源洞,这人平常若是很谨慎的,自会觉得应当即早过医生处走走,于是匆匆的回家了。至于接待过这种外路“风雅”人的神女呢,前一夜也许陆续接待过了三个麻阳船水手,后一夜又得陪伴两个贵州省牛皮商人。这些妇人照例说不定还被一个散兵游勇,一个县公署执达吏,一个公安局书记,或一个当地小流氓,长时期包定占有,客来时那人往烟馆过夜,客去后再回到妇人身边来烧烟。
妓女的数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数不小。因此仿佛有各种原因,她们的年龄都比其他大都市更无限制。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还不甘自弃,同十六七岁孙女辈前来参加这种生活斗争,每日轮流接待水手同军营中火。也有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乳臭尚未脱尽,便在那儿服侍客人过夜的。
她们的技艺是烧烧鸦片烟,唱点流行小曲,若来客是粮子上跑四方人物,还得唱唱军歌党歌,和时下电影明星的新歌,应酬应酬,增加兴趣。她们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钱二十三十,有些一整夜又只得一块八毛。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实在病重了,不能作生意挣饭吃,间或就上街走到西药房去打针,六零六三零三扎那么几下,或请走方郎中配副药,朱砂茯苓乱吃一阵,只要支持得下去,总不会坐下来吃白饭。直到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去,尽她咽最后那一口气。死去时亲人呼天抢地哭一阵,罄所有请和尚安魂念经,再托人赊购副四合头棺木,或借“大加一”买副薄薄板片,土里一埋也就完事了。
桃源地方已有公路,直达号称湘西咽喉的武陵(常德),每日都有八辆十辆新式载客汽车,按照一定时刻在公路上奔驰,距常德约九十里,车票价钱一元零。这公路从常德且直达湖南省会长沙,汽车路程约四小时,车票价约六元。公路通车时,有人说这条公路在湘省经济上具有极大意义,意思是对于黔省出口特货运输可方便不少。这人似乎不知道特货过境每次必三百担五百担,公路上一天不过十几辆汽车来回,若非特货再加以精制,每天能运输特货多少?关于特货的精制,在各省严厉禁烟宣传中,平民谁还有胆量来作这种非法勾当。假若在桃源县某种铺子里,居然有人能够设法购买一点黄色粉末药物,作为谈天口气,随便问问,就会弄明白那货物的来源是有来头的。信不信由你,大股东中大头脑有什么“龄”字辈“子”字辈,还有沿江之督办,上海之闻人。且明白出产地并不是桃源县城,沿江上行六十里,有二十部机器日夜加工,运输出口时或用轮船直往汉口,却不需借公路汽车转运长沙。
真可称为桃源名产值得引人注意却照例不及注意的,是家鸡同鸡卵,街头巷尾无处不可以发现这种冠赤如火庞大庄严的生物,经常有重达一二十斤的。凡过路人初见这地方鸡卵,必以为鸭卵或鹅卵。其次,桃源有一种小划子,轻捷,稳当,干净,在沅水中可称首屈一指。一个外省旅行者,若想从湘西的永绥、乾城、凤凰研究湘边苗族的分布状况,或想从湘西往四川的酉阳、秀山调查桐油的生产,往贵州的铜仁调查朱砂水银的生产,往玉屏调查竹料种类,注意造箫制纸的手工业生产情况,皆可在桃源县魁星阁下边,雇妥那么一只小船,沿沅水溯流而上,直达目的地,到地时取行李上岸落店,毫无何等困难。


第四部分 雨前第31节 桃源与沅州(2)

一只桃源小划子上只能装载一二客人。照例要个舵手,管理后梢,调动船只左右。张挂风帆,松紧帆索,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风。放缆拉船,量渡河面宽窄与河流水势,伸缩竹缆。另外还要个拦头工人,上滩下滩时看水认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头、恶浪与流,出事后点篙子需要准确,稳重。这种人还要有胆量,有气力,有经验。张帆落帆都得很敏捷的即时拉桅下绳索。走风船行如箭时,便蹲坐在船头上叫喝呼啸,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骂时,还要回骂;人家唱歌也得用歌声作答。两船相碰说理时,不让别人占便宜。动手打架时,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只逼入急流乱石中,不问冬夏,都得敏捷而勇敢的脱光衣裤,向急流中跑去,在水里尽肩背之力使船只离开险境。掌舵的因事故不能尽职,就从船顶爬过船尾去,作个临时舵手。船上若有小水手,还应事事照料小水手,指点小水手。更有一份不可推却的职务,便是在一切过失上,应与掌舵的各据小船一头,相互辱宗骂祖,继续使船前进,小船除此两人以外,尚需要个小水手居于杂务地位,淘米,烧饭,切菜,洗碗,无事不作。行船时应荡桨就帮同荡桨,应点篙就帮同持篙。这种小水手大都在学习期间,应处处留心,取得经验同本领。除了学习看水,看风,记石头,使用篙桨以外,也学习挨打挨骂。尽各种古怪稀奇字眼儿成天在耳边反复响着,好好的保留在记忆里,将来长大时再用它来辱骂旁人。上行无风吹,一个人还负了纤板,曳着一段竹缆,在荒凉河岸小路上拉船前进。小船停泊码头边时,又得规规矩矩守船。关于他们的经济情势,舵手多为船家长年雇工,平均算来合八分到一角钱一天。拦头工有长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强多经验,待遇同掌舵的差不多。若只是短期包来回,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一毛五分钱,下行则尽义务吃白饭而已。至于小水手,学习期限看年龄同本事来,有些人每天可得两分钱作零用,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载吃白饭。上滩时一个不小心,闪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泅水技术又不在行,在水中淹死了,船主方面写得有字据,生死家长不能过问。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一点衣服交给亲长说明白落水情形后,烧几百钱纸,手续便清楚了。
一只桃源划子,有了这样三个水手,再加上一个需要赶路,有耐心,不嫌孤独,能花个二十三十的乘客,这船便在一条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游移动起来了。在这条河里在这种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见于记载的一人,应当是那疯疯癫癫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里,他就说道:“朝发汪渚兮,夕宿辰阳。”若果他那文章还值得称引,我们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兰”与“乘上沅”这些话,估想他当年或许就坐了这种小船,溯流而上,到过出产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上游不远有个白燕溪,小溪谷里生长芷草,到如今还随处可见。这种兰科植物生根在悬崖罅隙间,或蔓延到松树枝桠上,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花叶形体较建兰柔和,香味较建兰淡远。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随意伸手摘花,顷刻就成一束。若崖石过高,还可以用竹篙将花打下,尽它堕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清溪里把花捞起。除了兰芷以外,还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边崖下繁殖。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种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
什么人看了我这个记载,若神往于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从桃源包了小船,过沅州去,希望实地研究解决《楚辞》上几个草木问题。到了沅州南门城边,也许无意中会一眼瞥见城门上有一片触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时可无从向谁去询问。他所见到的只是一片新的血迹,并非什么古迹。大约在清党前后,有个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农科大学毕业生,在沅州晃州两县,用党务特派员资格,率领了两万以上四乡农民和一些青年学生,肩持各种农具,上城请愿。守城兵先已得到长官命令,不许请愿群众进城。于是双方自然而然发生了冲突。一面是旗帜,木棒,呼喊与愤怒,一面是居高临下,一尊机关枪同十枝步枪。街道既那么窄,结果站在最前线上的特派员同四十多个青年学生与农民,便全在城门边牺牲了。其余农民一看情形不对,抛下农具四散跑了。那个特派员的尸体,于是被兵士用刺刀钉在城门木板上示众三天,三天过后,便连同其他牺牲者,一齐抛入屈原所称赞的清流里喂鱼吃了。几年来本地人在内战反复中被派捐拉夫,在应付差役中把日子混过去,大致把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载到沅州府,舵手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讨得酒钱回船时,这些水手必乘兴过南门外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后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经营最古职业的人物,地方既非商埠,价钱可公道一些。花五角钱关一次门,上船时还可以得一包黄油油的上净烟丝,那是十年前的规矩。照目前百物昂贵情形想来,一切当然已不同了,出钱的花费也许得多一点,收钱的待客也许早已改用“美丽牌”代替“上净丝”了。
或有人在皮匠街蓦然间遇见水手,对水手发问:“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里有的你让别人用,用别人的你还得花钱,这上算吗?”
那水手一定会拍着腰间麂皮抱兜,笑眯眯的回答说:“大爷,‘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不是我桃源人的钱,上算的。”
他回答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却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离桃源远过六七百里,桃源那一个他管不着。
便因为这点哲学,水手们的生活,比起“风雅人”来似乎也洒脱多了。
若说话不犯忌讳,无人疑心我“袒护无产阶级”,我还想说,他们的行为,比起那些读了些“子曰”,带了《五百家香艳诗》去桃源寻幽访胜,过后江讨经验的“风雅人”来,也实在还道德的多。


第四部分 雨前第32节 西湖的雪景

从来谈论西湖之胜景的,大抵注目于春夏两季;而各地游客,也多于此时翩然来临。──秋季游人已渐少,入冬后,则更形疏落了。这当中自然有以致其然的道理。春夏之间,气温和暖,湖上风物,应时佳胜,或“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或“浴晴鸥鹭争飞,拂袂荷风荐爽”,都是要教人眷眷不易忘情的。于此时节,往来湖上,沉醉于柔媚芳馨的情味中,谁说不应该呢?但是春花固可爱,秋月不是也要使人销魂么?四时的烟景不同,而真赏者各能得其佳趣;不过,这未易以论于一般人罢了。高深父先生曾告诉过我们:“若能高朗其怀,旷达其意,超尘脱俗,别具天眼,揽景会心,便得真趣。”我们虽不成材,但对于先贤这种深于体验的话,也忍只当做全无关系的耳边风么?
自宋朝以来,平章西湖风景的,有所谓“西湖十景,钱塘十景”之说,虽里面也曾列入“断桥残雪”,“孤山霁雪”两个名目,但实际上,真的会去赏玩这种清寒不很近情的景致的,怕没有多少人吧。《四时幽赏录》的著者,在“冬时幽赏”门中,言及雪景的,几占十分的七八,其名目有“雪霁策蹇寻梅”,“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扫雪烹茶玩画”,“雪夜煨芋谈禅”,“山窗听雪敲竹”,“雪后镇海楼观晚炊”等。其中大半所述景色,读了不禁移人神思,固不徒文字粹美而已。但他是一位潇洒出尘的名士,所以能够有此独具心眼的幽赏;我们一方面自然佩服他心情的深湛,另方面却也可以证出能领略此中奥味者之所以稀少的必然了。
西湖的雪景,我共玩了两次。第一次是在此间初下雪的第三天。我于午前十点钟时才出去。一个人从校门乘黄包车到湖滨下车,徒步走出钱塘门。经白堤,旋转入孤山路。沿孤山西行,到西泠桥,折由大道回来。此次雪本不大,加以出去时间太迟,山野上盖着的,大都已消去,所以没有什么动人之处。现在我要细述的,是第二次的重游。
那天是一月念四日。因为在床上感到意外冰冷之故,清晨初醒来时,我便预知昨宵是下了雪。果然,当我打开房门一看时,对面房屋的瓦上全变成白色了,天井中一株木樨花的枝叶上,也粘缀着一小堆一小堆的白粉。详细的看去,觉得比日前两三回所下的都来得大些。因为以前的,虽然也铺盖了屋顶,但有些瓦沟上却仍然是黑色,这天却一色地白着,绝少铺不匀的地方了。并且都厚厚的,约莫有一两寸高的程度。日前的雪,虽然铺满了屋顶,但于木樨花树,却好像全无关系似的,此回它可不免受影响了,这也是雪落得比较大些的明证。
老李照例是起得很迟的,有时我上了两课下来,才看见他在房里穿衣服,预备上办公厅去。这天,我起来跑到他的房里,把他叫醒之后,他犹带着几分睡意的问我:“老钟,今天外面有没有下雪?”我回答他说:“不但有呢,并且颇大。”他起初怀疑着,直待我把窗内的白布幔拉开,让他望见了屋顶才肯相信。“老钟,我们今天到灵隐去耍子吧?”他很高兴的说。我“哼”的应了一声,便回到自己的房里来了。
我们在校门上车时,大约已九点钟左右了。时小雨霏霏,冷风拂人如泼水。从车帘两旁缺处望出去,路旁高起之地,和所有一切高低不平的屋顶,都撒着白面粉似的,又如铺陈着新打好的棉被一般。街上的已大半变成雪泥,车子在上面碾过,不绝的发出唧唧的声音,与车轮转动时磨擦着中间横木的音响相杂。
我们到了湖滨,便换登汽车。往时这条路线的搭客是颇热闹的,现在却很零落了。同车的不到十个人,为遨游而来的客人还怕没有一半。当车驶过白堤时,我们向车外眺望内外湖风景,但见一片迷蒙的水气弥漫着,对面的山峰,只有一个几乎辨不清楚的薄影。葛岭、宝石山这边,因为距离比较密迩的缘故,山上的积雪和树木,大略可以看得出来;但地位较高的保塔,便陷于朦胧中了。到西泠桥前近时,再回望湖中,见湖心亭四围枯秃的树干,好似怯寒般的在那里呆立着,我不禁联想起《陶庵梦忆》中一段情词惧幽绝的文字来: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天与云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湖心亭看雪》)
不知这时的湖心亭上,尚有此种痴人否?心里不觉漠然了一会。车过西泠桥以后,车暂驶行于两边山岭林木连接着的野道中。所有的山上,都堆积着很厚的雪块,虽然不能如瓦屋上那样铺填得均匀普遍,那一片片清白的光彩,却尽够使我感到宇宙的清寒、壮旷与纯洁!常绿树的枝叶后所堆着的雪,和枯树上的,很有差别。前者因为有叶子衬托着之故,雪上特别堆积得大块点,远远望去,如开满了白的山茶花,或吾乡的水锦花。后者,则只有一小小块的雪片能够在上面粘着不堕落下去,与刚著花的梅李树绝地相似。实在,我初头几乎把那些近在路旁的几株错认了。野上半黄或全赤了的枯草,多压在两三寸厚的雪褥下面;有些枝条软弱的树,也被压抑得欹欹倒倒的。路上行人很稀少。道旁野人的屋里,时见有衣饰破旧而笨重的老人、童子,在围着火炉取暖。看了那种古朴清贫的情况,仿佛令我忘怀了我们所处时代的纷扰、繁遽了。
到了灵隐山门,我们便下车了。一走进去,空气怪清冷的,不但没有游客,往时那些卖念珠、古钱、天竺筷子的小贩子也不见了。石道上铺积着颇深的雪泥。飞来峰疏疏落落的着了许多雪块,清冷亭及其它建筑物的顶面,一例的密盖着纯白色的毡毯。一个拍照的,当我们刚进门时,便紧紧的跟在后面。因为老李的高兴,我们便在清泠亭旁照了两个影。
好奇心打动着我,使我感觉到眼前所看到的之不满足,而更向处境较幽深的韬光庵去。我幽悄地尽移着步向前走,老李也不声张的跟着我。从灵隐寺到韬光庵的这条山径,实际上虽不见怎样的长;但颇深曲而饶于风致。这里的雪,要比城中和湖上各处的都大些。在径上的雪块,大约有半尺来厚,两旁树上的积雪,也比来路上所见的浓重。曾来游玩过的人,该不会忘记的吧,这条路上两旁是怎样的繁植着高高的绿竹。这时,竹枝和竹叶上,大都着满了雪,向下低低地垂着。《四时幽赏录》“山窗听雪敲竹”条云:“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山窗寒夜: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忽尔回风交急,折竹一声,使我寒毡增冷。”这种风味,可惜我没有福分消受。
在冬天,本来是游客冷落的时候,何况这样雨雪清冷的日子呢?所以当我们跑到庵里时,别的游人一个都没有,──这在我们上山时看山径上的足迹便可以晓得的──而僧人的眼色里,并且也有一种觉得怪异的表示。我们一直跑上最后的观海亭。那里石阶上下都厚厚地堆满了水沫似的雪,亭前的树上,雪着得很重,在雪的下层并结了冰块。旁边有几株山茶花,正在艳开着粉红色的花朵。那花朵有些堕下来的,半掩在雪花里,红白相映,色彩灿然,使我们感到华而不俗,清而不寒;因而联忆起那“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美人儿来。
登上这亭,在平日是可以近瞰西湖,远望浙江,甚而至于缥缈的沧海的,可是此刻却不能了。离庵不远的山岭、僧房、竹树,尚勉强可见,稍远则封锁在茫漠的烟雾里了。
空斋蹋壁卧, 忽梦溪山好。朝骑秃尾驴,来寻雪中道。石壁引孤松,长空没飞鸟。不见远山横,寒烟起林抄。(《雪中登黄山》)
我倚着亭柱,默默地在咀嚼着王渔洋这首五言诗的清妙;尤其是结尾两句,更道破了雪景的三昧。但说不定许多没有经验的人,要妄笑它是无味的诗句呢。文艺的真赏鉴,本来是件不容易的事,这又何必咄咄见怪?自己解说了一番,心里也就释然了。
本来拟在僧房里吃素面的,不知为什么,竟跑到山门前的酒楼喝酒了。老李不能多喝,我一个人也就无多兴致干杯了。在那里,我把在山径上带下来的一团冷雪,放进在酒杯里混着喝。堂倌看了说:“这是顶上的冰淇淋呢。”
半因为等不到汽车,半因为想多玩一点雪景,我们决意步行到岳坟才叫划子去游湖。一路上,虽然走的是来时汽车经过的故道,但在徒步观赏中,不免觉得更有情味了。我们的革履,踏着一两寸厚的雪泥前进,频频地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有时路旁树枝上的雪块,忽然掉了下来,着在我们的外套上,正前人所谓“玉堕冰柯,沾衣生湿”的情景。我迟回着我的步履,旷展着我的视域,油然有一脉浓重而灵秘的诗情,浮上我的心头来,使我幽然意远,漠然神凝。郑綮答人家自己的诗思,在灞桥雪中,驴背上,真是怪懂得趣儿的说法!
当我们在岳王庙前登舟时,雪又纷纷的下起来了。湖里除了我们的一只小划子以外,再看不到别的舟楫。平湖漠漠,一切都沉默无哗。舟穿过西泠桥,缓泛里西湖中,孤山和对面诸山及上下的楼亭、房屋,都白了头,在风雪中兀立着。山径上,望不见一个人影;湖面连水鸟都没有踪迹,只有乱飘的雪花堕下时,微起些涟漪而已。柳宗元诗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想这时如果有一个渔翁在垂钓,它很可以借来说明眼前的景物呢。
舟将驶近断桥的时候,雪花飞飘得更其凌乱。我们向北一面的外套,差不多大半白而且湿了。风也似乎吹得格外紧劲些,我的脸不能向它吹来的方面望去。因为革履渗进了雪水的缘故,双足尤冰冻得难忍。这时,从来不多开过口的舟子,忽然问我们说:“你们觉得此处比较寒冷么?”我们问他什么缘故。据说是宝石山一带的雪山风吹过来的原因。我于是默默的兴想到知识的范围和它的获得等重大的问题上去了。
我们到湖滨登岸时,已是下午三点余钟了。公园中各处都堆满了雪,有些已变成泥泞。除了极少数在待生意的舟子和别的苦力之外,平日朝夕在此间舒舒地来往着的少男少女、老爷太太,此时大都密藏在“销金帐中,低斟浅酌,饮羊羔美酒”,──至少也靠在腾着血焰的火炉旁,陪伴家人或挚友,无忧虑地在大谈其闲天。──以享乐着他们幸福的时光,再不愿来风狂雪乱的水涯,消受贫穷人所应受的寒冷了!这次的薄游,虽然也给了我些牢骚和别的苦味,但我要用良心做担保的说,它所给予我的心灵深处的欢悦,是无穷地深远的!可惜我的诗笔是钝秃了。否则,我将如何超越了一切古诗人的狂热地歌咏了它呢!
好吧,容我在这儿诚心沥情地说一声,谢谢雪的西湖,谢谢西湖的雪!


第四部分 雨前第33节 风雨中忆萧红

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觉得闷在窑洞里的日子太长。要是有更大的风雨也好,要是有更汹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来一阵骇人的风雨似的,那么一块肮脏的云成天盖在头上,而水声也是那么不断地哗啦哗啦在耳旁响,微微地下着一点看不见的细雨,打湿了地面,那轻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飘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这会使人有遐想,想到随风而倒的桃李,和在风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风雨和浪潮,都更能显出百物的凋谢和生长,丑陋和美丽。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决不是艰难险阻,决不是洪水猛兽,也决不是荒凉寂寞。而难于忍耐的却是阴沉和絮聒;人的伟大也不是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横逆之来,而是能在阴霾的气压下,打开局面,指示光明。
时代已经非复少年时代了,谁还有悠闲的心情在闷人的风雨中煮酒烹茶与琴诗为侣呢?或者是温习着一些细腻的情致,重读着那些曾经被迷醉过被感动过的小说,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着一点温柔的泪?那些天真、那些纯洁、那些无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轻微的感伤,那些精神上的享受都飞逝了,早已飞逝得找不到影子了。这个飞逝得很好,但现在是什么呢?是听着不断的水的絮聒,看着脏布也似的云块,痛感着阴霾,连寂寞的宁静也没有,然而却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负着宇宙的时代所给予的创伤,毫不动摇的存在着,存在便是一种大声疾呼,便是一种骄傲,便是给絮聒以回答。
然而我决不会麻木的,我的头成天膨胀着要爆炸,它装得太多,需要呕吐。于是我写着,在白天,在夜晚,有关节炎的手臂因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疼痛,患沙眼的眼睛因为在微小的灯光下而模糊。但幸好并没有激动,也没有感慨,我决不缺乏冷静,而且很富有宽恕,我很愉快,因为我感到我身体内有东西在冲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会看到将来,它使我跨过现在,它会使我更冷静,它包括了真理和智慧,它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比少年时代的那种无愁的青春更可爱呵!
但我仍会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着难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没有自己的了。他工作着,他一切为了党,他受埋怨过,然而他没有感伤过,他对于名誉和地位是那样的无睹,那样不会趋炎附势,培植党羽,装腔作势,投机取巧。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过了那么久,却还不能彻底地变更自己,他那种二重的生活使他在临死时还不能免于有所申诉。我常常责怪他申诉的“多余”,然而当我去体味他内心的战斗历史时,却也不能不感动,哪怕那在整体中,是很渺小的。今天我想起了刚逝世不久的萧红,明天,我也许会想到更多的谁,人人都与这社会有关系,因为这社会,我更不能忘怀于一切了。
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时山西还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但我们都很亲切,彼此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们都尽情地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谈到很晚才睡觉。当然我们之中在思想上,在情感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意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接着是她随同我们一道去西安,我们在西安住完了一个春天,我们也痛饮过,我们也同度过风雨之夕,我们也互相倾诉。然而现在想来,我们谈得是多么地少啊!我们似乎从没有一次谈到过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却以为她从没有一句话之中是失去了自己的,因为我们实在都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为我们又实在觉得是很亲近的。但我仍会觉得我们是谈得太少的,因为,像这样的能无妨嫌、无拘束、不需警惕着谈话的对手是太少了啊!
那时候我很希望她能来延安,平静地住一时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抗战开始后,短时期的劳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许比我适于幽美平静。延安虽不够作为一个写作的百年长计之处,然在抗战中,的确可以使一个人少顾虑于日常琐碎,而策划于较远大的。并且这里有一种朝气,或者会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萧红却南去了。至今我还很后悔那时我对于她生活方式所参与的意见是太少了,这或许由于我们相交太浅,和我的生活方式离她太远的缘故,但徒劳的热情虽然常常于事无补,然在个人仍可得到一种心安。
我们分手后,就没有通过一封信。端木曾来过几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约一星期前收到)告诉我,萧红因病始由皇后医院迁出。不知为什么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有种可怕的东西会来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决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呵!
不幸的是我的杞忧竟成了现实,当我昂头望着天的那边,或低头细数脚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压制我丧去一个真实的同伴的叹息。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个真实的同伴,便多一份力量,我们的责任还不只于打开局面,指示光明,而还是创造光明和美丽;人的灵魂假如只能拘泥于个体的偏狭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我们要使所有的人,连仇敌也在内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为这享受而做出伟大牺牲。
生在现在的这个世界上,活着固然能给整个事业添一份力量,而死对于自己也是莫大的损失。因为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遗法,从此你的话语和文学将更被歪曲,被侮辱;听说连未死的胡风都有人证明他是汉奸,那么对于已死的人,当然更不必贿买这种无耻的人证了。鲁迅先生的“阿 Q”曾被那批御用的文人歪曲地诠释,那么《生死场》的命运也就难免于这种灾难。在活着的时候,你不能不被逼走到香港;死去,却还有各种污蔑在等着,而你还不会知道;那些与你一起的脱险回国的朋友们还将有被监视或被处分的前途。我完全不懂得到底要把这批人逼到什么地步才算够?猫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它以娱乐自己的得意。这种残酷是比一切屠戮都更恶毒,更需要毁灭的。
只要我活着,朋友的死耗一定将陆续地压住我沉闷的呼吸。尤其是在这风雨的日子里,我会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经够消磨我的一生,何况再加上你们的屈死,和你们未完的事业,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这风雨,寄语你们,死去的,未死的朋友们,我将压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为着你们的安慰和光荣。哪怕就仅仅为着你们也好,因为你们是受苦难的劳动者,你们的理想就是真理。
风雨已停,朦胧的月亮浮在西边的山头上,明天将有一个晴天。我为着明天的胜利而微笑,为着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灯,平静地躺到床上。


第四部分 雨前第34节 梦里花落知多少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正要从丹娜丽芙岛搬家回到大加那利岛自己的房子里去。
一年的工作已经结束,美丽无比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
荷西与我坐在完工的堤边,看也看不厌地面对着那份成绩欣赏,静观工程的快乐是不同凡响的。
我们自黄昏一直在海边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天空里如梦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着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着快乐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说:“快许十二个愿望。”我便在心里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下了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着说:“新年快乐!”然后轻轻一吻。
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并不太吉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
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一路上走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手紧紧交握着,好像要将彼此的生命握进永恒。
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
不肯在租来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一车子。清晨六时的码头上,一辆小白车在等渡轮。
新年没有旅行的人,可是我们急着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关了一年的家,野草齐膝,灰尘满室,对着那片荒凉,竟是焦急心痛,顾不得新年不新年,两人马上动手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给花洒水,送电报的朋友在木栅门外喊着:“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地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电报总使人心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
我胡乱签了个名,一面回身喊车房内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给我看。”荷西一把抢了过去。
原来是新工作来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报到。
只不过几小时的光景,我从机场一个人回来,荷西走了。
离岛不算远,螺旋桨飞机过去也得四十五分钟,那儿正在建新机场、新港口。只因没有什么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岛,大的渡轮也就不去那边了。
虽然知道荷西能够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着小箱子离家,仍然使我不舍而辛酸。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过了一星期漫长的等待,那边电报来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来,我们住旅馆。”
刚刚整理的家又给锁了起来,邻居们一再地对我建议:“你住家里,荷西周末回来一天半,他那边住单身宿舍,不是经济些嘛!”
我怎么能肯。匆忙去打听货船的航道,将杂物、一笼金丝雀和汽车托运过去,自己推着一只衣箱上机走了。
当飞机着陆在静静小小的荒凉机场时,又看见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两座黑里带火蓝的大山。
我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说不出的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荷西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机场外面走去。
“这个岛不对劲!”我闷闷地说。
“上次我们来玩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不晓得,心里怪怪的,看见它,一阵想哭似的感觉。”我的手拉住他皮带上的绊扣不放。
“不要乱想,风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刚刚赶上看杏花呢!”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又安慰似的亲了我一下。
只有两万人居住的小城里租不到房子。我们搬进了一房一厅连一小厨房的公寓旅馆。收入的一大半付给了这份固执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经开始请客了,婚后几年来,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组长,这里另外四个同事没有带家眷,有两个还依然单身。我们的家,伙食总比外边的好些,为着荷西爱朋友的真心,为着他热切期望将他温馨的家让朋友分享,我晓得,在他内心深处,亦是因为有了我而骄傲,这份感激当然是全心全意地在家事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地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的葡萄酒, 再送一满怀的鲜花。
我们也是记恩的人,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田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弯腰帮忙收获。做热了,跳进蓄水池里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就是不肯松手。


第四部分 雨前第35节 采蒲台的苇

我到了白洋淀,第一个印象,是水养活了苇草,人们依靠苇生活。这里到处是苇,人和苇结合的是那么紧。人好像寄生在苇里的鸟儿,整天不停地在苇里穿来穿去。
我渐渐知道,苇也因为性质的软硬、坚固和脆弱,各有各的用途。其中,大白皮和大头栽因为色白、高大,多用来织小花边的炕席;正草因为有骨性,则多用来铺房、填房碱;白毛子只有漂亮的外形,却只能当柴烧;假皮织篮捉鱼用。
我来的早,淀里的凌还没有完全融化。苇子的根还埋在冰冷的泥里,看不见大苇形成的海。我走在淀边上,想像假如是五月,那会是苇的世界。
在村里是一垛垛打下来的苇,它们柔顺地在妇女们的手里翻动,远处的炮声还不断传来,人民的创伤并没有完全平复。关于苇塘,就不只是一种风景,它充满火药的气息,和无数英雄的血液的记忆。如果单纯是苇,如果单纯是好看,那就不成为冀中的名胜。
这里的英雄事迹很多,不能一一记述。每一片苇塘,都有英雄的传说。敌人的炮火,曾经摧残它们,它们无数次被火烧光,人民的血液保持了它们的清白。
最好的苇出在采蒲台。一次,在采蒲台,十几个干部和全村男女被敌人包围。那是冬天,人们被围在冰上,面对着等待收割的大苇塘。
敌人要搜。干部们有的带着枪,认为是最后战斗流血的时候到来了。妇女们却偷偷地把怀里的孩子递过去,告诉他们把枪支插在孩子的裤裆里。搜查的时候,干部又顺手把孩子递给女人……十二个女人不约而同地这样做了。仇恨是一个,爱是一个,智慧是一个。
枪掩护过去了,闯过了一关。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从苇塘打苇回来,被敌人捉住。敌人问他:“你是八路?”“不是!”“你村里有干部?”“没有!”敌人砍断他半边脖子,又问:“你的八路?”他歪着头,血流在胸膛上,说:“不是!”“你村的八路大大的!”“没有!”
妇女们忍不住,她们一齐沙着嗓子喊:“没有!没有!”
敌人杀死他,他倒在冰上。血冻结了,血是坚定的,死是刚强!
“没有!没有!”
这声音将永远响在苇塘附近,永远响在白洋淀人民的耳朵旁边,甚至应该一代代传给我们的子孙。永远记住这两名简短有力的话吧!


第四部分 雨前第36节 荔枝蜜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蜇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蜇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蜇。一蜇,它自己就耗尽了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那里四围是山,环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得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那蜜蜂忘记早晚,有时趁着月色还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大。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好的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养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近“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他小小心心地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动。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来供养它。
老梁赞叹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东西,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留下一点点,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蹋么?”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呆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便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诗歌60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1节 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作者简介
刘半农(1891—1934),江苏江阴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健将。出身贫苦,上中学时因向往辛亥革命辍学参军,后到上海做编辑工作。1918年和钱玄同合作演双簧戏,争辩关于白话文的问题,有力地推进了白话文运动。另外他还一度参加《新青年》的编辑工作。1920年赴英入伦敦大学学习,1921年转入法国巴黎大学专攻语音学,获文学博士学位,并被巴黎语言学会推为会员。1925年秋回国,任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1926年主编《世界日报》副刊,并任中法大学国文系主任。同年诗人将自己多年来在诗歌创作上的成果结集出版,分别是《瓦釜集》(诗集中对民歌形式的利用作了有益的探索)、《扬鞭集》。1929年起历任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北平大学女子文学院院长、辅仁大学教务长等职。1934年,诗人英年早逝。
名作赏析
这首诗作于1920年诗人留学欧洲期间。也许是情人不在身边,也许是对祖国的想念,伴着那景色,诗人唱出了心底潜藏的最纯真的爱情和热切的思念之情。诗名开始时叫做《情歌》,不久诗人将名字改成《教我如何不想她》。那时的诗人远离祖国故土,心中时时生出对故国的依恋,而那时的中国更是千疮百孔,其时诗人对故国的关心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天空明净,大地宽阔。云儿在天空中飘着,微风轻吹,吹乱了诗人的头发,也唤起了诗人心中思念故土和亲人的感情,接着诗人一声感叹:“教我如何不想她?”反问加强了那感情和思念的程度。
在夜里,银色的月光照在宽阔的海面上。在这“蜜也似的银夜”,诗人却不能和恋人相伴,不能和心中的恋人在一起。这月光和海洋契合无间、依傍难分的情景在诗人的心中激起了怎样的感情呀?“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上落花,水底游鱼,燕子飞舞。这花因为燕子可有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担心?这游鱼因为燕子的出现可有着被水抛弃的担心?也许,燕子送来了家乡的信息,让诗人的心里有着更深的触动,更深的思念,“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中摇动,残霞映红了半边天,如野火在烧。这冷的风和天边的残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更加衬出了诗人远离故国的失落和热切的思念之情。思念之余,诗人看到的还是一片冷冷的暮色——残霞。这是一种强烈的反差,在诗人最冷的心灵感受中,暗藏着对祖国深深的爱。
刘半农的诗歌代表了中国新诗早期的风格,他也是早期新诗的作者中创作路子比较宽的一个。他一方面吸收歌谣的散体或者外国的诗歌特点,另一方面继承了中国传统诗歌的特点和手法——重视意境的营造、比兴等。如这首诗中,每一段的开头渲染了不同的景色,以引起感情的抒发;每一段都营造了优美的诗歌意境,实感的景色引起人们无穷的想象。同时,诗人采用了西方抒情诗的一些特点,反复吟唱,用生活中的白话来抒发心中强烈的感情。这首诗无论是在意境的营造上,还是在抒情方式的表现技巧上,都是后来中国白话新诗的楷模,对中国的新诗产生了启发式的影响。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2节 天上的街市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宽广。
那隔河的牛郎织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
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
那怕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作者简介
郭沫若(1892—1978),原名郭开贞,四川乐山人,中国现代浪漫主义诗人、剧作家、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早年先后在日本冈山高等学校和九州帝国大学学习医学。在帝国大学,诗人开始从事文学创作。1920年诗人在《时事新报·学灯》上发表了一系列重要作品,1921年出版诗集《女神》。这部诗集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里程碑,开创了中国新诗的浪漫主义风格。同年,诗人和郁达夫等人组织成立创造社,创办《创造》季刊。1923年,诗人从帝国大学毕业。1926年,诗人出任广东大学校长。同年7月,诗人随国民革命军北伐。1927年8月,参加南昌起义,加入中国共产党。起义期间,诗人创作了大量历史剧,宣传革命,挖苦讽刺蒋介石的丑恶嘴脸,遭到蒋介石的通缉。1928年2月,他开始了在日本的10年流亡生涯。期间诗人潜心研究中国古代文化,奠定了他的史学家、古文字学家的地位。1937年,他秘密回国,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创作了大量有时代气息的历史剧,如《虎符》、《屈原》等。解放后诗人一直主持文化工作,历任中国科学院院长、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
名作赏析
郭沫若的诗一向以强烈情感宣泄著称,他的《凤凰涅》热情雄浑;他的《天狗》带着消灭一切的气势;他的《晨安》、《炉中煤》曾经让我们的心跳动不止。但这首诗却恬淡平和,意境优美,清新素朴。诗人作这首诗时正在日本留学,和那时的很多中国留学生一样,他心中有着对祖国的怀念,有对理想未来的迷茫。诗人要借助大自然来思索这些,经常在海边彷徨。在一个夜晚,诗人走在海边,仰望美丽的天空、闪闪的星光,心情变得开朗起来。诗人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理想,于是他在诗中将这种理想写了出来——那似乎是天国乐园的景象。
诗人将明星比作街灯。点点明星散缀在天幕上,那遥远的世界引起人们无限的遐想。街灯则是平常的景象,离我们很近,几乎随处可见。诗人将远远的街灯比喻为天上的明星,又将天上的明星说成是人间的街灯。是诗人的幻觉,还是诗人想把我们引入“那缥缈的空中”?在诗人的心中,人间天上是一体的。
那缥缈的空中有一个街市,繁华美丽的街市。那儿陈列着很多的物品,这些物品都是人间的珍宝。诗人并没有具体写出这些珍奇,留给了我们很大的想象空间,我们可以将它们作为我们需要的东西,带给我们心灵宁静、舒适的东西。
那不仅是一个街市,更是一个生活的场景。那被浅浅的天河分隔的对爱情生死不渝的牛郎、织女,在过着怎样的生活?还在守着银河只能远远相望吗?“定然骑着牛儿来往”,诗人这样说。在那美丽的夜里,他们一定在那珍奇琳琅满目的街市上闲游。那流星,就是他们手中提着的灯笼。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颠覆了流传千年的神话,化解了那悲剧和人们叹息了千年的相思和哀愁。
这首诗风格恬淡,用自然清新的语言、整齐的短句、和谐优美的韵律,表达了诗人纯真的理想。那意境都是平常的,那节奏也是缓慢的,如细流,如涟漪。但就是这平淡的意境带给了我们丰富的想象,让我们的心灵随着诗歌在遥远的天空中漫游,尽情驰骋美好的梦想。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3节 红烛

红烛啊!
这样红的烛!
诗人啊!
吐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
红烛啊!
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
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
为何更须烧蜡成灰,
然后才放光出?
一误再误;
矛盾!冲突!
红烛啊!
不误,不误!
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来——
这正是自然底方法。
红烛啊!
既制了,便烧着!
烧罢!烧罢!
烧破世人底梦,
烧沸世人底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红烛啊!
你心火发光之期,
正是泪流开始之日。
红烛啊!
匠人造了你,
原是为烧的。
既已烧着,
又何苦伤心流泪?
哦!我知道了!
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
你烧得不稳时,
才着急得流泪!
红烛啊!
流罢!你怎能不流呢?
请将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间,
培出慰藉底花儿,
结成快乐底果子!
红烛啊!
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
灰心流泪你的果,
创造光明你的因。
红烛啊!
“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作者简介
闻一多(1899—1946), 原名闻家骅,湖北浠水人,中国现代诗人、思想家。1912年考入清华学校。1922年赴美留学,先后入芝加哥美术学院、科罗拉多大学美术系学习,同时创作了大量爱国思乡的诗歌。1924年,诗人的诗集《红烛》出版,奠定了诗人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地位。1925年诗人回国,任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教务长,曾参与创办《大江》杂志,同时与徐志摩等在北京《晨报》上开设副刊《诗镌》。1927年去武汉国民革命军政治部工作,同年任南京国立中山大学外文系主任。1928年参与创建“新月社”,和徐志摩等创办《新月》杂志,同年出版诗集《死水》。此后诗人放弃诗歌创作,埋头钻研学术,先后任武汉大学、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抗战期间,诗人带领最后从北京离开的学生徒步前往云南,任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教授。1944年加入民盟。1946年7月15日,诗人抗议国民党暗杀民盟党员李公仆,在李的追悼会上演说著名的《最后一次演讲》,回家途中遭国民党特务枪杀。
名作赏析
这首诗写于1923年。诗人准备出版自己的第一部诗集,在回顾自己数年来的理想探索历程和诗作成就时,就写下了这首名诗《红烛》,将它作为同名诗集《红烛》的序诗。
诗的开始就突出红烛的意象,红红的,如同赤子的心。闻一多要问诗人们,你们的心可有这样的赤诚和热情,你们可有勇气吐出你的真心和这红烛相比。一个“吐”字,生动形象,将诗人的奉献精神和赤诚表现得一览无余。
诗人接着问红烛,问它的身躯从何处来,问它的灵魂从何处来。这样的身躯、这样的灵魂为何要燃烧,要在火光中毁灭自己的身躯?诗人迷茫了,如同在生活中的迷茫,找不到方向和思考不透很多问题。矛盾!冲突!在曾有的矛盾冲突中诗人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因为,诗人坚定地说:“不误!不误”。诗人已经找到了生活的方向,准备朝着理想中的光明之路迈进,即使自己被烧成灰也在所不惜。
诗歌从第四节开始,一直歌颂红烛,写出了红烛的责任和生活中的困顿、失望。红烛要烧,烧破世人的空想,烧掉残酷的监狱,靠自己的燃烧救出一个个活着但不自由的灵魂。红烛的燃烧受到风的阻挠,它流着泪也要燃烧。那泪,是红烛的心在着急,为不能最快实现自己的理想而着急,流泪。诗人要歌颂这红烛,歌颂这奉献的精神,歌颂这来之不易的光明。在这样的歌颂中,诗人和红烛在交流。诗人在红烛身上找到了生活方向:实干,探索,坚毅地为自己的理想努力,不计较结果。诗人说:“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这首诗有浓重的浪漫主义和唯美主义色彩。诗歌在表现手法上重幻想和主观情绪的渲染,大量使用了抒情的感叹词,以优美的语言强烈地表达了心中的情感。在诗歌形式上,诗人极力注意诗歌的形式美和诗歌的节奏,以和诗中要表达的情感相一致,如:重复句的使用、一定程度上采用中国传统诗歌的押韵形式、前后照应和每节中诗句相对的齐整等等。诗人所倡导的中国新诗的格律化、音乐性的主张在这首诗中有一定的体现。可以说,闻一多融汇古今、化和中外的诗歌形式,以强烈的情感表达和追求精神开辟了中国一代诗风,激励着一代代的中国诗人去耕耘和探索。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4节 繁星


繁星闪烁着——
深蓝的太空,
何曾听得见他们对语?
沉默中
微光里
他们深深的互相颂赞了。
一三一
大海呵!
哪一颗星没有光?
哪一朵花没有香?
哪一次我的思潮里
没有你波涛的清响?
作者简介
冰心(1900—1999),原名谢婉莹,福建长乐人,中国现代著名女诗人、作家。出生在一个清末军官家庭。1918年进北京协和女子大学(后并入燕京大学)学医,后改学文学。同年开始发表小说,登上文坛。1920年起发表短篇小说《斯人独憔悴》,开启文坛“问题小说”的讨论;同年诗人的小诗创作也获得文坛的认可,在报纸杂志上时有发表。1921年参加文学研究会,是其成立时惟一的女性。1923年,诗人的诗集《繁星》、《春水》出版。同年赴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学习英国文学,期间写成《寄小读者》等系列散文。1926年回国后在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任教。抗战胜利后,诗人东渡日本。1951年秋回国。1960年后曾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在20世纪90年代,又写下了《再寄小读者》等著名作品。1999年在北京病逝。
名作赏析
中国的新诗,在经过早期的过分散文化探索之后,开始回归诗的本身。东方的诗歌进入了中国诗人的视野,那就是郑振铎翻译的泰戈尔的《飞鸟集》和周作人翻译的日本的俳句。冰心的新诗于1922年在报纸上连载,1923年结集出版的诗集《繁星》、《春水》就是她那个时期的创作实绩。
在冰心的人生历程中,有两点对诗人的思想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一是诗人的童年是在山东威海度过的;在这个海边城市中,诗人整日面对着变幻不息的海面,整日在天水之间体味那份空阔和悠远。二是冰心早年就读于一所教会学校;基督教的泛爱思想深深影响了诗人的“爱”的哲学。这样的思想伴着诗人敏感的心灵,在诗人的笔下,在诗人的诗中飞翔了。这一定程度上也是《繁星》、《春水》的主题和内容。
第一首诗,表现了人类应互敬互爱的“爱”的哲学思想。在夜里,天空高远而深邃,透着深深的蓝色;繁星在闪烁着,很是灵动,显示着生命的迹象。诗人面对着这样的星空,展开了极为丰富的想象力。那繁星似乎是在互相默默地对语,似乎在这样的夜里彼此心心相印了。它们又是如何在对语呢?在默契中,在微光里,“它们深深的互相颂赞了”。那是一个和谐、充满爱的世界,更何况人的世界呢?
第二首诗,是冰心对大海的感受,是对大海的颂歌,也是诗人心灵的颂歌。诗人由波澜壮阔的大海想到了浩瀚的宇宙,点点群星;想到了繁华的世界,香气四溢的花朵。诗人再由这繁华而广阔的自然想到了诗人自己的胸怀,想到人类的博大和宽广。诗采用了排比句,用连续的反问加强了抒情的效果,深化了诗歌的意境。
冰心的小诗形体短小,思想纯真,含有丰富的诗意。如这两首诗,三言五语就塑造出一个生动的意境,用典型的情景表达了诗人内心深处的诗意感兴,启人深思。诗人的一刹那的思考就足以让我们领悟世间的哲理。诗的语言修辞的运用也特色独具,排比、反问、比喻是贴切和意味丰富的,拟人的使用更是融情入景,生动而情趣并具。另外,一定程度的口语化,使她的诗凝练而不失自然流利,清新怡人。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5节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作者简介
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宁人,中国现代著名诗人。1915年考入北大预科班,次年入北洋大学,再次年转入北京大学政治学系。1918年,诗人转入美国克拉克大学,第二年转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一年后获硕士学位。1921年,诗人进入剑桥大学研究院学习政治学,同时开始创作新诗。同年诗人和才女林徽因相识,坠入情网。1922年3月,诗人与前妻张幼仪离婚,10月回到上海。1924年,泰戈尔访华,诗人作为陪同及翻译与泰游历各地,并随泰一同去了日本。同年诗人应胡适之邀任北大英文系教授,不久结识京城社交界名流陆小曼(她已为一名军人的妻子),两人很快坠入爱河。1926年,二人举行了婚礼。此后诗人一方面继续在大学教书,另一方面和胡适、闻一多等人创立“新月社”,创办《新月》杂志。1931年1月,诗人主编的《诗刊》创刊。同年11月因飞机失事英年早逝。这次飞行旅途事务包括看望病中的妻子和赶场听林徽因的讲座。
名作赏析
这首诗写于1928年诗人第三次漫游欧洲的归途中,写的是那年一个夏日的感想。那是一个明媚的夏日,诗人怀着莫名的激情,瞒着接待他的大哲学家罗素,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康桥(即剑桥大学所在地,今统译剑桥)——诗人曾学习过、生活过的地方,想寻找他在那儿的朋友。但是,友人都不在家,诗人就在美丽的校园里徘徊,在那一木一花之中寻觅当年的欢声笑语,那洒落其间的青春年华。这些感想在诗人的心中酝酿了几个月,最后形成了这首诗。
诗的开头就弥漫着一种怀旧的情绪和宁静的氛围。诗人的来和走都是轻轻的,没有任何的声响,没有什么烦躁和吵闹;但诗人毕竟要和那华美的云彩告别了,毕竟那段美好的时光已经逝去了。那阳光下柔柔的柳枝,映在轻轻荡漾的波光里,幻出点点的金鳞,照在了诗人的眼中,同样也拨动着诗人的心。当年的友人的音容笑貌、爱人的切切私语在诗人的眼前浮现,耳畔回响。那清澈的水中水草绿油油的,在水底摇曳,那清凉和优美都是诗人所羡慕的。
诗人的想象不再受控制。在诗人眼中,那潭水就是天上的彩虹,它被揉碎了,最后沉淀在潭底的浮藻间,聚合为诗人的梦。寻梦?诗人随即就有了追忆的沉思。撑一支长篙,向青草的深处追寻,直到星光点点还乐不思归,在美丽的月夜放歌。
然而那段美好的时光不会再现了,昔日的好友也杳无踪影。诗人感到无限的惆怅。诗人的怅然情绪也感染了虫子,它们知趣似地沉默着,不再鸣叫。诗人要离去了,悄悄地离去,诗人不想惊动那美丽的场景,那美丽的回忆。
这首诗是中国新月诗的代表作。四行一节,每节押韵,诗行的排列错落有致,参差变化中有整齐的韵律。诗的整体有着强烈的音节波动和韵律感;首节和尾节前后呼应,使诗的形式完整。用词上讲究音节的和谐与轻盈,“轻轻”、“悄悄”等叠字的使用更是恰如其分。这些都完美表现了新月派诗歌的特征:完整的形式,和谐优美的旋律,诗句的紧密节奏等等。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6节 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作者简介
卞之琳(1910—2000),江苏海门人,中国现代著名诗人、翻译家。1922年考入上海浦东中学,并越级直接进高一的第二学期,开始接触新文化。1929年,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在徐志摩等人的影响下开始新诗创作。1933年大学毕业后,诗人先后在保定、济南等地教书,同年出版其第一部诗集《三秋草》。抗战时期,诗人前往四川大学任教,期间曾赴延安和太行山一带访问。1940年后先后在西南联大、南开大学任教。1947年诗人应邀前往英国牛津大学专事创作。1949年回国任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建国后,诗人历任《诗刊》、《文学评论》等刊物的编辑和中国社科院研究员等职务。2000年12月病逝于北京。诗人的作品除上面提到的外,还有《慰劳信集》、《鱼目集》、《汉园集》、《十年诗草》等,另外还有一些译作,如《哈姆雷特》、《海滨墓园》等。
名作赏析
这首诗选自《鱼目集》,写于1935年10月。据诗人自己说,这首诗起先只是一首诗中的四句,因只有这四句诗人感到满意才保留下来,自成一篇。不料这首诗竟成了诗人流传最广、最有代表性的一首诗。
诗只有四句,每个字、词,每句话都通俗易懂,但细细品味便觉意味悠长,耐人寻味。诗中用几个简单的意象、词语,营造了两个优美的意境,同时带着深深的伤感。
第一个意境的中心是桥。“你”站在桥上,看桥下流水淙淙,想那光洁的石或绿油油的青苔;闻吟吟风声,想那深深的林中清脆的鸟鸣。一切都那样的自然,那样的明净、悠扬而和谐。透过这宁静的自然,是一个小楼,里面住着一个人;在鸟声的背后是一双眼睛。“你”一下就成了别人的风景。
第二个意境的中心是夜。”你“怀着淡淡的哀愁,在寂静无人的夜里打量着世界,也许是想在人世间的美中找点慰藉。明月当空,皎洁的月光使夜蒙上了一种浅白的色调,若有若无,如梦如幻。“你”获得了美丽的满足吗?也许。然而,诗人要告诉“你”:此刻的“你”正做了他人的梦境,正被人设计在哀愁的、惹人怜的形象上,满足了别人的想象。
那桥、那夜、那风景、那梦都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诗人似乎在讲生活、生活的状况,讲心灵、心灵的慰藉。桥是风景,是自然纯真的美;然而这美又是人类眼中的世界。夜是人心灵的归宿,又是生活的阴暗面。人们的阴影,人们的愁会积压在夜里,人们要从沉沉的暗夜中摆脱出来,寻找美好的生活。所以,人们需要风景,需要梦。诗歌隐含了一种深刻的人生哲理:人生处处存在“相对状态”,作为个体的人、自然是独立的,互不相干的;但作为群体的人、自然,又是互相依存、互相影响的。
这首诗有着明显的中国现代派诗歌风格,一方面吸收了西方象征主义诗歌的手法,同时又广泛运用了中国传统诗歌的手法:着重于意境的营造。诗歌意境空灵优美,为人们带来了无尽的遐想;言有尽而意无穷,明白的话中有着启人深思的哲理和触动人心的落寞感情。这首诗也带有卞之琳独特的诗歌风格:冷静的语调、对新奇意境的追求、带有思辨意味的象征,引人深思的内在韵味,等等。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7节 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圯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作者简介
戴望舒(1905—1950),原名戴丞,浙江杭州人,中国现代派诗人的代表人物。幼年患有天花,容貌因此被毁。1928年发表诗歌《雨巷》震动文坛,获得“雨巷诗人”美誉。但这并没有使诗人得到他苦恋的意中人——施蛰存的妹妹施绛年的心。几经辗转,施绛年虽同意和他订婚,但也提出了条件:戴望舒必须留学回来才能结婚。1932年诗人去法国,1935年回国,此时施绛年已嫁作他人妇。诗人痛苦之下,找到施绛年,以一个巴掌结束了自己长达8年的苦恋。1936 年戴望舒与穆时英的妹妹相识并结婚。抗战爆发后不久,诗人全家去了香港,诗人一边做抗日宣传工作,一边主编文学杂志。1941年被捕入狱,因此致病。1950年于北京逝世。有诗集《我的记忆》、《望舒草》、《灾难的岁月》及译著等留世。
名作赏析
《雨巷》写于1927年的夏天,是戴望舒的成名作,也是他的代表作。其时革命失败的阴云笼罩着中国大地,诗人只能在惶惶之中看着理想和现实的极端背离;另一方面,诗人居住在好友施蛰存的家中,他深爱着施的妹妹,却得不到对方任何的回应。压抑的外部环境和沉郁的内部心境的交互影响,使诗人唱出了中国现代诗歌的绝唱。
巷子大多在江南,长长的、曲折的,有说不尽的风情,不尽的缠绵。江南的雨更美,柔柔的、迷蒙的,或带着淡漠的愁绪,或含有浓浓的温情。诗人在这样的雨巷中走着,独自“撑着油纸伞”,品味这雨、巷子和寂静带来的愁绪、感伤。诗人彷徨着:
……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姑娘来了,带着丁香般的颜色、丁香般的芬芳和丁香般的忧愁。姑娘和诗人共同走在这寂寥的雨巷,都撑着油纸伞,在彷徨,都带着说不出的愁怨,说不出的冷漠、凄清和惆怅。姑娘近了,投来一声莫名的太息,又渐行渐远了。
这一切都如同梦一样,凄清迷茫。姑娘离去了,离开这可能产生爱情、产生温暖的雨巷。雨仍在下,巷子仍是悠长寂寥的雨巷。丁香也逝去了,太息也消散了,连惆怅也变成冰冷、枯寂的惆怅了。
诗人仍在撑着油纸伞,在独自彷徨。刚才的一幕,是梦还是诗人的情绪,是诗人的想象还是诗人心中的祈愿?在诗的结尾,诗人没有用“希望逢着”,而是用了“希望飘过”。那飘过的一瞬在诗人的心中升华了,成为一种境界:美。
这首诗将象征的手法发挥到了极致,诗的意象浓而不结、繁而不乱,可谓环环相扣、丝丝在理:雨的凄清愁怨和巷子的幽微动人、丁香和姑娘、姑娘的惆怅和诗人的彷徨相得益彰。这些共同奏出了低沉而优美的调子,唱出了诗人浓重的失望和彷徨的心绪。可以说,《雨巷》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个标志,标志中国现代派诗歌的成熟;是一个成功的实验,既很好地吸收了西方诗歌中成功把握和表达现代社会的手法技巧,又很巧妙地融入了中国古典的诗情画意。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8节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作者简介
林徽因(1904—1955),中国现代著名诗人、建筑学家。生于浙江杭州的一个书香世家。1920年随父赴英读中学,后考入伦敦圣玛莉学院。同年与徐志摩相识并结为挚友。1924年和梁思成同往美国留学,习建筑学。1927年转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学舞美。1928年与梁思成在加拿大结婚,后回国任东北大学建筑系教授。1931年到北京香山双清别墅养病,期间写下了大量的诗歌,不久到中国营造学社供职,经常随丈夫赴外地考察古建筑。1933年与闻一多等创办《学文》月刊。1937年任朱光潜主编的《文学杂志》编委。抗战期间辗转昆明、重庆等地。解放后参与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工作,先后任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兼工程师、建筑学会理事。1955年4月病逝于北京。
名作赏析
这首诗发表于1934年的《学文》上,具体的写作时间不详。关于这首诗,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为悼念徐志摩而作,借以表示对挚友的怀念;一说是为儿子粱从诫的出生而作,以表达心中对儿子的希望和儿子出生带来的喜悦。我们完全可以放下这些争论,因为,这首诗确实是一篇极为优秀的作品。它的价值不需要任何外在的东西来支撑。所以在诗人逝世的时候,金岳霖等好友们共同给诗人题了这样的一副挽联:“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四月,一年中的春天,是春天中的盛季。在这样的季节里,诗人要写下心中的爱,写下一季的心情。诗人要将这样的春景比作心中的“你”。这样的季节有着什么样的春景呢?
世界带着点点的笑意,那轻轻的风声是它的倾诉、它的神韵。它是轻灵的,舞动着光艳的春天,千姿百态。在万物复苏的天地间,一切都在跃跃欲试地生长,浮动着氤氲的气息。在迷茫的天地间,云烟是复苏的景象。黄昏来临后,温凉的夜趁着这样的时机展示自己的妩媚。三两点星光有意无意地闪着,和花园里微微舞动的花朵对语,一如微风细雨中的景象:轻盈而柔美,多姿而带着鲜艳。圆月升起,天真而庄重地说着“你”的郑重和纯净。
这样的四月,该如苏东坡笔下的江南春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萋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那鹅黄,是初放的生命;那绿色,蕴含着无限的生机。那柔嫩的生命,新鲜的景色,在这样的季节里泛着神圣的光。这神圣和佛前的圣水一样,明净、澄澈;和佛心中的白莲花一样,美丽、带着爱的光辉。这样的季节里,“你”已经超越了这样的季节:“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伴春飞翔的燕子,美丽轻灵的,带着爱、温暖和希望。
这首诗的魅力和优秀并不仅仅在于意境的优美和内容的纯净,还在于形式的纯熟和语言的华美。诗中采用重重叠叠的比喻,意象美丽而丝毫无雕饰之嫌,反而愈加衬出诗中的意境和纯净——在华美的修饰中更见清新自然的感情流露。在形式上,诗歌采用新月诗派的诗美原则:讲求格律的和谐、语言的雕塑美和音律的乐感。这首诗可以说是这一原则的完美体现,词语的跳跃和韵律的和谐几乎达到了极致。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9节 大堰河我的保姆(1)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扉,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写着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研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着团箕到广场上去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地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的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10节 大堰河我的保姆(2)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漂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作者简介
艾青(1910—1996),原名蒋海澄,浙江金华人,中国20世纪著名诗人。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因算命先生推算说其“命相”不好,家中将他送到贫困农妇“大叶荷”(即大堰河)家中抚养。大堰河对诗人疼爱备至,她的纯朴和忧郁深深感染了诗人,对诗人的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5岁时,诗人回到自己的家中,入私塾学习。1928年考入杭州国立西湖艺术院绘画系,次年在林风眠的鼓励下到法国学习,1932年初回国。不久诗人因加入“左翼美术家联盟”被捕,以“宣传与三民主义不相容主义”罪被判入狱6年。在狱中他写下了著名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一诗。1935年,诗人出狱。1941年到达延安,历任鲁迅艺术文学院教师、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副院长等职务。建国后历任《人民文学》副主编、中国作协副主席等职。1958年,诗人被错划为右派,在农场劳动了20年,1978年回归诗坛。1980年出版诗集《归来的歌》。1996年诗人病逝于北京。
名作赏析
这首诗写于1932年的冬日。当时的诗人因参加“左翼美术家联盟”被国民党逮捕,被关押在看守所中。据诗人自述,写这首诗时是在一个早晨,一个狭小的看守所窗口、一片茫茫的雪景触发了诗人对保姆的怀念,诗人激情澎湃地写下了这首诗。诗几经辗转,于1934年发表。诗人第一次使用了“艾青”这个笔名,并且一跃成为中国诗坛上的明星。
诗中的大堰河确有其人,其故事也都是真实的。也就是说,诗人完全按照事实,写出了诗人心中对保姆的真切感情。然而,这首诗又不是在写大堰河:她成了一个象征,大地的象征,一个中国土地上辛勤劳动者的象征,一个伟大母亲的象征。大堰河并没有名字,大堰河只是一个地名,是生她的地方。大堰河是普通的。她的生活中都是些平常普通的小事,那是她苦难生活的剪影。她的生活空间是有“枯死的瓦扉”的故居,是“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死后也只是“草盖的坟墓”。她的生活是“乌黑的酱碗”,是“为儿子缝补被荆棘扯破了的衣服”,是在冰冷的河里洗菜、切菜。她的儿子、丈夫都在她的照料下过着相对安稳的生活。在她死后,他们就失去了这些,他们在炮火中,在地主的臭骂声中活着。她的形象,同时也是那些和土地连在一起的劳动人民的形象。他们都植根在大地上,都有着劳动者的伟大品质。
大堰河并不是没有快乐,那快乐是伟大母亲的慈爱和对乳儿深深的爱。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她从没有忘记来抱“我”,抚摸“我”,在“我”离开她时,她还在夸赞“我”,还想着“我”的结婚……大堰河同样爱着她的儿子和丈夫。她死时,他们都哭得很悲伤。大堰河,一个伟大的母亲形象。
全诗不押韵,各段的句数也不尽相同,但每段首尾呼应,各段之间有着强烈的内在联系;诗歌不追求诗的韵脚和行数,但排比的恰当运用,使诸多意象繁而不乱,统一和谐。这些使得诗歌流畅浅易,并且蕴蓄着丰富的内容。诗人善于从平凡的生活中提炼出典型的意象,以散文似的诗句谱写出强烈的节奏。诗歌具有一种奔放的气势,优美流畅的节奏,表达了诗人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的感情,完美体现了艾青的自由诗体风格。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11节 预言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呵,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请停下你疲劳的奔波,
进来,这里有虎皮的褥你坐!
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
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声像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
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
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
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
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
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脚步知道每一条熟悉的路径,
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
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
当夜的浓墨遮断了我们,
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轻的神?
作者简介
何其芳(1912—1977), 原名何永芳,四川万县人,中国现代诗人、散文家、文学研究家。1929年入上海中国公学预科学习。1931年后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课余沉浸于文学书籍之中,发表了不少诗歌和散文。1936年,他与卞之琳、李广田的诗歌合集《汉园集》出版,受到文坛注意。他的散文集《画梦录》出版后,曾获《大公报》文艺奖金。大学毕业后他到天津、山东、四川等地教书。1938年赴延安,任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新的生活使何其芳写出了《我歌唱延安》等散文和《生活是多么广阔》等诗篇,讴歌革命,礼赞光明,传诵一时。1944年以后被派往重庆工作,任《新华日报》社副社长等职。1948年年底开始在马列学院(即高级党校)任教。建国后诗人曾任文学研究所副所长和所长、《文学评论》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等职。其作品除上面提到的外,还有诗集《预言》、《夜歌》(后改名《夜歌和白天的歌》),作品集《刻意集》,散文集《还乡杂记》、《星火集》及其续编等。
名作赏析
《预言》是何其芳的成名作,写于1931年秋天,其时诗人才19岁。诗开始收入《汉园集》,是其中题为《燕泥集》的首篇。1945年诗人出版了自己的第一个诗集,又收入这首诗,并且以此诗作为集子的名称。
《预言》是一首爱情诗,抒写了诗人一段珍贵的感情经历。全诗共分6节,以“年轻的神”的踪迹为线索来抒写,剖白式地倾诉了诗人每一刻的痴情。诗人心中的爱神形象是光彩动人的,诗人深深地眷恋着她,充满柔情地想象着它的到来,热情赞美它的美丽,同时也倾诉失去它的惆怅。想见时,“年轻的神”那“夜的叹息似的”足音,轻柔、飘忽,而诗人却凭着自己细腻的感触,将它从“林叶和夜风的私语”和“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中辨认出来,诗人盼望“年轻的神”的心情是何等的热切,迎候是何等的专注。相见后,诗人热烈赞美“年轻的神”所生活过的光明、温暖和多情的世界,表达了自己由衷的倾慕之情。诗人祈求“年轻的神”不要离开自己,“前行”到那阴森恐怖、黑暗和空寂的地方去。可是“年轻的神”似乎并不了解诗人的心情,她执意要走。尽管如此,诗人也愿意为它引路,要在阴森黑暗的路途中给它抚慰、温暖和力量。最后,“年轻的神”终于走了,那脚步声竟“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悄悄地消失了、“年轻的神”从那美丽、温郁的南方而来,却走向了恐怖死寂的森林中去,从光明到黑暗,并不美满。它的轻飘而来使诗人激动得“心跳”,而它的无语而去却给诗人留了凄清的哀怨,给诗人留下了深深的惆怅。
何其芳喜欢在回忆和梦幻中寻找美。他的诗总是在淡淡的哀怨中透出一些欢快的色彩。诗中没有着意刻画“年轻的神”的形象,作者捕捉的是“一些在刹那间闪出金光的”心灵的语言,“省略去那些从意象到意象之间的链锁”,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的天地,使诗有一种宁静、柔婉的朦胧美。
这首诗的语言富于音乐性,六行大体押韵,每行的节顿又大体相等,读起来使人产生平和愉快的感觉。诗句本身的节奏又和情绪的抑扬顿挫相协调,从而产生了拨动心弦的音乐效果。正因为如此,这首诗发表后,在读者中间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深受广大青年读者的喜爱,许多人将它背得滚瓜烂熟,时常吟诵。直到今天,这首诗仍然散发着动人的魅力。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12节 航

帆起了
帆向落日的去处
明净与古老
风帆吻着暗色的水
有如黑蝶与白蝶
明月照在当头
青色的蛇
弄着银色的明珠
桅上的人语
风吹过来
水手问起雨和星辰
从日到夜
从夜到日
我们航不出这圆圈
后一个圆
前一个圆
一个永恒
而无涯的 圆圈
将生命的茫茫
脱卸与茫茫的烟水
作者简介
辛笛(1912— 2004 ),中国现代诗人,作家,“九叶诗人”之一。原名王馨迪,后改为王心笛,笔名心笛、一民、辛笛等。祖籍江苏淮安,生于天津市。早年在清华大学任文艺编辑,并在北平艺文中学、贝满女子中学任教。后赴英国爱丁堡大学研习英语,回国后曾任上海光华大学、暨南大学教授。从学生时代起,诗人即开始在天津《文学季刊》、《北京晨报》、上海《新诗》等报刊上发表诗文和译作。1935年,他的第一本新诗集《珠贝集》在北京出版。抗日战争胜利后,诗人当选为中华全国文协候补理事兼秘书,并为诗歌音乐工作者协会上海分会负责人之一。1947年,诗人的新诗集《手掌集》出版。翌年其散文评论集《夜读书记》出版。1949年7月参加中华全国第一次文代会,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和作协上海分会理事。解放后诗人历任上海工业局秘书科科长、中央轻工业部华东办事处办公室副主任、上海食品工业公司副经理,还兼任民盟上海市委委员、外国文学会会员、上海市政协特约编译等职。
名作赏析
《航》是辛笛的成名作。写于1934年8月。那时的辛笛是清华大学外文系三年级学生。在假期里他坐船出海旅行。第一次航海令他激动不已。他久久地站在甲板上:大海是那样的辽阔,又是那样的深沉。诗人年轻的心充满了新鲜的印象,也泛起“不识愁滋味”的一丝惆怅。他边观看海上景色,边轻轻吟哦,即刻挥毫写下了《航》一诗。诗发表在当时《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1935年收入辛笛和其弟辛谷合出的第一本诗集《珠贝集》内。
在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一艘帆船升起了帆,向远方的落日处驶去。这帆船,如同一位行走在人生征程上的行者;这航程,好似那漫无际涯的人生路程。送帆远行、与帆作伴的是海水,那“明净而古老”的海水。帆也深知,只有与海水紧密相依,才能沉稳、平安地驶向目的地。这也寓意着:一个人如果耽于幻想,脱离了他所生存的土地、社会现实,他的人生之舟将会搁浅,寸步难行。
一轮玉盘似的月亮升起来了,皎洁的月光洒在桅上、帆上、船上、人身上,这夜色是多么美好。然而漫漫航程有风平浪静的时刻,也有风雨飘摇的日子,“风吹过来,水手问起雨和星辰”。这漫漫航程与人生征途是何等相似,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人们在圆圈似的旅途上跋涉着,一个圆连着一个圆,没有尽头,茫无边际。面对茫茫人生,诗人不禁感叹了:将自己茫茫的生命,“脱卸于茫茫的烟水”,与海水融和在一起,获得永恒的憩息与生存。
全诗借助比喻、拟人、象征手法,营造了一个生动透明的意象,在此基础上将客观的物象描述与主观的情感抒发紧密结合起来,语言简练,节奏紧凑,朴实的诗风中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颇具表现力。《航》发表后获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和好评。爱诗的青年人竞相传阅转抄,更没想到的是千里姻缘一诗牵,一对男女青年因为都喜欢这首诗而相爱起来。旅美诗人叶维廉将此诗译成了英文,加拿大诗人联盟主席亨利·拜塞尔教授也曾将此诗翻译成英文,加以发表,于是它又在海外诗歌爱好者中间先后流传开来。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13节 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啊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作者简介
余光中(1928—),福建永春人,中国台湾当代著名诗人。出生在中国传统的重阳节,父亲是一名国民党政府官员。抗战期间,举家搬到重庆。1947年诗人同时考取北京大学和金陵大学,由于不想离开母亲,诗人选择了后者。1949年转入厦门大学。1950年随全家前往台湾。1951年,诗人得到梁实秋的指点。1952年诗人从台大毕业,出版其第一部诗集《舟子的悲歌》,反响不大。次年,进部队担任编译官。1956年,诗人退役,开始在一些学校教书,同时主编《蓝星》等文学杂志;同年9月诗人与表妹范我存结婚。1958年、1966年,诗人两次前往美国。1974年,诗人前往香港教书,1981年和黄药眠、辛笛等诗人会晤,相互间作了亲切的交流。1992年,他终于盼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一天,他与妻子一道,回到家乡故土。诗人的作品除上面提到的外,还有《蓝色的羽毛》、《白玉苦瓜》、《隔水观音》及散文集《逍遥游》等。
名作赏析
乡愁,在中国的诗歌史上是成千上万首诗表现的主题。然而,将之作为一个长期写作的主题,在中国文学史上,余光中恐怕还是第一人。在他众多写乡愁的诗中,《乡愁》一诗毫无疑问是流传最广、最为委婉动人的一首。
那一寸见方的邮票承载了诗人小时候的依恋,在互通音讯中诗人获得了母亲的安慰。一张窄窄的船票承载了诗人对爱人的相思和依偎;在来来往往中,诗人填补了感情的缺口,其中滋味自在不言中。一黄土割断了诗人和母亲的相见。诗人的心归往何处?那乡愁竟是不能圆的梦了!“这头”和“那头”终于走向了沉重的分离,诗人的心一下子沉入了深深的黑暗里。
诗人在这强烈的情感中转入对现在的叙述。现在,那湾浅浅的海峡,竟成了一个古老民族的深深伤痕,也是诗人心中的伤痕,是和诗人一样的千千万万中华子孙的伤痕。诗的意境在这里突然得到了升华。那乡愁已不仅仅是诗人心中的相思和苦闷,它还是千千万万中华儿女的相思和苦闷。诗歌由此具有了一种深层的象征意义。那母亲难道不是祖国的象征?那情人难道不是诗人的自喻?
诗人在大千世界之中,精练地提取了几个单纯的意象:邮票、船票、坟墓、海峡。这些意象和“这”、“那”简单的词融合在一起,将彼此隔离的人、物、时间和空间紧紧联系在一起,若有若无的距离和联系,给那些整日在相思、别离和相聚间奔波的人们一种强烈的共鸣,给人们一种难以言表的哀愁和欢欣。正如诗人所言:“纵的历史感,横的地域感。纵横相交而成十字路口的现实感”,诗歌以时间的次序为经,以两地的距离为纬,在平铺直叙中自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引起人们无限的哀愁,无尽的相思。
诗歌在艺术上呈现出结构上的整饰美和韵律上的音乐美:在均匀、整齐的句式中追求一种活泼、生机勃勃的表现形式;在恰当的意象组合中完美地运用了词语的音韵,使诗歌具有一种音乐般的节奏,回旋往复,一唱三叹。诗人就是用自己真实的感受,用音乐般的语言唱出了心中对祖国和祖先的深深眷恋之情。这种融合了中国传统审美特征的现代诗风在台湾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可以说,余光中的诗使得台湾诗坛的现代诗臻于成熟。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14节 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作者简介
郑愁予(1933— ),原名邹文滔,河北人,中国台湾当代诗人。其父为国民党军官,诗人青少年时期随父亲奔走于战场中,在炮火声中度过。1949年诗人去台湾,1955年服役。1958年毕业于台湾中兴大学商学院,在基隆港务局任职。诗人从15岁就开始发表诗歌,1956年参与创立现代派诗社,任《现代派》刊物编辑。1968年到美国爱荷华大学学习,毕业获硕士学位并留校任讲师。后任耶鲁大学教授。1965年,诗人停止写作,到20世纪80年代才重操诗笔。有诗集《梦土上》、《衣钵》、《寂寞的人坐着看花》等。诗人有“中国的中国诗人”称号,其诗风深受宋词风格的影响。
名作赏析
郑愁予的诗和他的名字一样,轻巧又带着深深的愁怨,婉转而藏着一份诉说的衷情。“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这是辛弃疾的词,何等的空寥,何等的愁怨?同时,这正是诗人诗的意境。
在诗的开头,诗人说:“我打江南走过。”简单的“江南”二字,一下子就将人们带入充满诗情画意的境地——那蒙蒙的烟雨,那翠绿的河岸和灵秀的山水,当然还有深闺和那思念的人儿。然而,诗人心中的江南是消瘦的江南,留下的风景已经变换了数旬,已经如莲花,在开开落落之间只剩下了一支干枯的荷梗。
这是怎样的季节呢?该是春季吧,早春,一切都在焦急的等待中。东风滞留在遥远的地方,柳絮在柔柔的柳枝中沉沉睡去,不管人间的等待和梦。在这样的季节里,在江南那小小的城市的阁楼中,妇人的心扉紧闭,如幽深的青石小巷,笼罩在氤氲的暮色中,寂寞中伴着深深的愁思。
一切都静静的,连一个足音都没有。春天或许已经来了,那绿树和鲜花已经在绚烂地开着了。然而,没有心灵盼望的足音,春天等于没来,春色仍藏在深深的帷幕中。“你”的心扉如同那深深庭院的一扇窗扉,紧紧地关着一颗寂寞的心,含着深深的愁怨。南宋著名词人蒋捷的词道:“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但这首诗里说的不是黄花秋声,红叶低窗,是绿柳早春,青石深巷;不是凄凉在心,是相思,是悠悠的哀愁和寂寞。
这时,“我”的足音,清脆的马蹄声在江南的青石板路上达达而过。这“美丽的错误”更生动新颖地写出了思妇的怀人心情,写出了那心中的寂寞和盼望。然而,这“美丽的错误”使妇人陷入了更深的寂寞中。诗人只是一个过客。诗人走过,留给妇人一份落寞和怀念。正如李清照的词所说的:“此情无计可消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诗歌深得宋词的长处,意境幽婉而朦胧。诗歌的表现手法纯熟,句式整饬,语调轻快,富于节奏感。开头和结尾的两句都使用了短句,这恰恰是对过客的描写: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来不及停下就消逝在岁月的长河里。中间的句子都是用长句,采用轻俏的词语,如柔柔的柳枝。那是在写妇人,悠悠的,如女主人的相思和怀念。诗中的意象都是诗歌手法的表现,比喻也用得恰到好处。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15节 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阳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作者简介
舒婷(1952— ),原名龚佩瑜,福建漳州人,中国当代著名诗人。诗人从小对书情有独钟,在书中诗人找到了无穷的乐趣。和很多同龄人一样,诗人也经历了上山下乡的波折,1968年,诗人在闽西的一个落后山村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那里,诗人开始练习写作,主要用日记、书信记录下心中每一天的思想和情感。1971年,诗人发表第一篇作品《寄杭城》。1972年,诗人回城,开始新的生活。1975年,诗人开始从事染纱工、档车工等工作;同年与蔡其矫相识,受到了蔡的教导和鼓励。1977年初,她读到了北岛的诗歌,深受启发。不久,诗人加入《今天》编辑部,站在了当时中国诗歌的前沿,成为中国当代诗歌的开创者之一。与其他的“朦胧诗人”一样,诗人的诗歌也受到了不公正的批评。然而诗人并没有放下诗笔,而是坚持自己的理想继续从事诗歌创作,最终,她与其他朦胧诗人一起,获得了世人的认可。1981年,诗人的长诗《会唱歌的鸢尾花》发表。
名作赏析
这是一首爱情诗,诗人以橡树为对象倾诉了自己的爱情和爱情的热烈、诚挚和坚贞。诗中的橡树毫无疑问不是一个具体的对象,而是诗人理想中的形象,是诗人心目中的情人象征。因此,这首诗一定程度上又不是单纯倾诉自己的热烈爱情,而是要表达一种爱情的理想和信念,通过具体可感的形象来表达。
首先,橡树是高大的,有威仪的,有着丰富的内涵——那绿阴就是一种意指。诗人不愿要附庸的爱情,不愿作攀援在大树上的凌霄花,依附在橡树的高枝上而沾沾自喜。诗人也不愿要奉献的爱情,不愿作整日为绿阴鸣唱的小鸟,不愿作无私的泉源,不愿作支撑橡树的高大山峰。诗人不愿在这样的爱情中丧失自己。诗人要怎样的爱情呢?
诗人要的是那种两人比肩站立,共同迎接生活中风风雨雨的爱情。诗人将自己比喻为一株木棉,在橡树近旁和橡树并排站立的一株木棉。两棵树的根和叶紧紧相连。诗人爱情的坚定并不比古人“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逊色。它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有风吹过,它们摆动一下枝叶,相互致意,便心心相通了。那是他们两人的言语,是心灵的契合,是无语的会意。
二人就这样站着,两棵坚毅的树,两个新鲜的生命,两颗高尚的心。一个像士兵,每一个枝干都随时准备承受来自外面的袭击;一个是热情的生命,开着红硕的花朵,愿意在他战斗时为其照亮前程。他们共同分担外面的威胁,承担任何困境;同样,他们共享人生的美丽,大自然的壮丽风景。
诗人要的就是这样的伟大爱情,有共同的伟岸和高尚,有共同的土地。他们互相爱着,扎根于同一块根基上。
诗歌以新奇的意象、贴切的比喻表达了诗人心中理想的爱情观。诗中的比喻和奇特的意象组合都代表了当时的诗歌新形式,具有开创性意义。另外,尽管诗歌采用了新奇的意象,但诗的语言并不像很多当时的批评家所说的难懂晦涩,而是具有口语化的特征,新奇中带着一种清新的灵气。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16节 一代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作者简介
顾城(1956—1993),北京人,中国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出生在一个文人家庭,父亲是一个诗人,这使他自小就在很好的文化氛围中成长,据说童年时他就能写出优美的诗句。1969年,诗人的父亲被下放到山东昌邑县劳动,诗人也随之来到那里,开始了艰苦而匮乏的喂猪生活,同时开始诗歌创作。1974年,诗人全家搬回北京。1976年,诗人自编了诗集《无名的小花》(其中的同名代表作于1979年发表,获得很大的轰动)。1980年,他和北岛、舒婷等人一起创办诗刊《今天》,标志着中国新诗的又一次飞跃。1986年,诗人作为朦胧诗的代表人物参加了“中国诗坛1986年现代诗群体大展”,和北岛等在四川进行诗歌巡回朗诵活动,场面激动人心。1987年,诗人应邀前往德国参加诗歌节,几经辗转定居于新西兰激流岛。1992年,诗人前往欧洲讲学。1993年,诗人感觉到生活的残缺和沉闷,在10月的一天,他举起利斧杀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后自杀。
名作赏析
全诗只有两句,而且诗中出现的意象都是日常生活中极为常见的现象:黑夜、眼睛、光明。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使得这首诗歌具有了引起人们广泛关注、深思的魅力。每个人都能明白诗中意象的意思,每个人都有进入诗歌的权利。然而,那新奇的组合,看似相悖的转折,却蕴含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合理性。
这种相悖的逻辑正是这短短两句诗的精华所在。相悖是在两个层面上的。
第一个层面是诗歌整体的意象呈现方式与人们日常经验中它们的呈现方式相悖。这主要集中在眼睛的意象上。在茫茫的黑暗里,眼睛可能是惟一的明灯。在人们的经验中,眼睛始终是透明的象征。然而,诗中的眼睛却是“黑色的眼睛”。这是诗人心中的感受,也是诗人的深刻反思。这感受是撕心裂肺的创痛,是一种日积月累的沉淀。这反思是沉重的,后面潜藏着巨大的恐惧。而这些又都指向了“黑夜”——那个十年的中国背景。
第二个层次的相悖是诗歌内在的相悖。这主要集中在“光明”这一意象上。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环境,那样深沉的黑夜,诗人要寻找光明。诗人正要用那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这是诗人奏响的反叛黑夜的一声号角。这个层次也是这首诗歌的主旨所在:诗人不仅要反思黑夜般的过去和倾诉心中的苦痛,诗人更要寻觅。
所以诗人为这只有两句话的诗起了一个宏大而耐人寻味的标题:一代人。但诗的内容似乎又指向了两代人,既是对上一辈的总结和反思,又是对下一代的呼唤和定位。
这首诗在艺术手法上也充分地体现了顾城诗歌的艺术特色,在意象的营构上匠心独具。诗人采用了与生活中生命感受密切相关的意象,用出人意料的组合表达了他对世界、生活、生命的新鲜体验。他的诗和其他“朦胧派”诗歌一样,打破了政治式的一味吼叫和说教,用丰富的想象和意象来打动读者,从而还诗歌以本真形态。他们还尽量使用明确、简单的词汇和句子来表达心中的感受,避免诗歌的语言受到晦涩难懂等流弊的污染。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17节 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被判决了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作者简介
北岛(1949—),原名赵振开,祖籍浙江,生于北京,中国当代著名诗人。1969年高中毕业后在建筑公司当工人。1970年,诗人开始写诗,1979年开始发表诗歌,不久在杂志社任编辑,曾参与著名诗刊《今天》的创办和编辑工作。1990年诗人移居美国,现任教于加利福尼亚州戴维斯大学。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曾出版《北岛·顾城诗选》(瑞士出版)、《太阳城札记》、《在天涯》、《零度下的风景》、《北岛诗选》等诗集。
名作赏析
这首诗是北岛早期的诗歌。此时的诗人还在地下进行着神圣的诗歌创作,和一些与他有共同理想的朋友们一起自费编辑出版诗刊《今天》。这首诗是诗人的代表作,也是那一时期诗歌的代表作。
要“回答”,就要有回答的起因、回答的对象。诗人的回答对象很明显,就是那沉闷的社会现实,充满悖谬的十年浩劫。诗的开头就是对那现实的描写。“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是怎样的世界呀!那虚伪的天空中,到处是用金词丽句、空洞赞颂涂抹的东西,到处是通行者的乐园。当然,还有死者,那不屈的身影已经弯曲,绷得很紧,充满着力量的美,显得更加不屈。
诗人要问,要控诉,愤懑之情溢于言表。不是冰川纪,何以到处都是冰凌?新的航道已经发现了,为什么千万艘船只还在死水一潭的死海中盘桓、相竞,眼睁睁地等着沉没?这些就是那个时代的写照。
诗人要回答这样的世界。诗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了什么,要做什么?诗人说,他是来判决这世界的。诗人只带了纸、绳索和身影。诗人要用自己的诗来审判这世界吗?诗人要用绳索来处决那虚伪的世界或者那些卑鄙者吗?诗人准备用自己的生命来殉自己的理想吗?反正诗人不相信这样的社会,诗人准备反抗。
诗人心情激动,大声疾呼,唱出了心中对虚伪现实的怀疑和否定。这是一种决绝的怀疑和反抗,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同情。即使有太多的反抗者和挑战,诗人仍然愿意做其中的一员,为挑战者的队伍增添一份力量。
如果虚假的世界如海洋的大堤在海浪的冲击下崩溃,如平地因为地心岩浆的奔突而被撕裂,诗人愿意承受所有的苦难,咽下所有的苦水,诗人愿意做被撕扯的胸膛,让人类选择更好的顶峰。诗人的心中充满着英雄式的悲剧情结。同样,诗人的心中也充满了希望,来自古老祖先的希望。从祖先留下的精神财富中,诗人仿佛看到一片纯洁的天空,闪现着漫天星斗的天空。
诗歌大量运用象征手法,那些象征性的形象又带有明确的意义指向。尽管这象征的形象相对直白,但是并没有影响诗歌的感性特征。“冰凌”、“死海”等形象生动地写出了现实生活的困境和艰难。诗中那新颖的意象和丰富的情感的巧妙组结,带有明显的朦胧诗特点,诗歌的思想倾向也带有明显的朦胧诗的特征。这首诗同样是朦胧诗的代表作。


第一部分 中国卷第18节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作者简介
海子(1964—1989),原名查海生,中国当代诗人。出生于安徽省安庆城外的一个农民家庭。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 1983年毕业后在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哲学教研室任教。在随后的数年中,诗人写下了大量的优秀诗歌,先后自印诗集《河流》、《传说》、《但是水、水》、《麦地之翁》(与西川合印)、《太阳, 断头篇》等。尽管诗人也曾获北京大学第一届艺术节”五四”文学大奖特别奖、第三届《十月》文学奖荣誉奖等奖项,但诗人的诗歌一直没有受到很公正的对待。1988年写出仪式诗剧三部曲之一《刹》。另外,诗人的作品还有长诗《土地》。诗人在积极创作的同时,也一直面临着中国诗歌没落的困境。1989年 3月26日, 诗人在河北省山海关卧轨自杀。诗人死后,其诗歌开始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诗人的名字也与他那杰出的诗歌一起传遍了中国大地。从1993年起,北大每年举行诗歌节,以纪念海子。
名作赏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写于1989年1月13日,即诗人离开人世前的两个月。诗人长期处于精神的思索之中,在沉沉的精神现实的重压下,诗人的心灵和躯体得不到依托和放松。最终,诗人以25岁的年龄就离开了人世,诗人的内心再也载不动那么多的追求和精神现实。然而,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海子,幸福、温馨、纯美的海子。
在一个冬季,或许在阳光的沐浴下,在干燥净爽的午后,诗人走出了他长期蛰伏的书房。面对那样的情景,诗人那一直绷紧的精神突然融化了,融化在自然的世界,融化在尘世的幸福中。在那样的瞬间,诗人决定要做一个幸福的人,享受平凡的幸福。喂马、劈柴,从简朴的生活、亲身的劳作中体味生命的存在;周游世界,在大自然里寻找快乐的源泉。诗人要关心人生最简单的生活,在这样的关心中找到幸福。诗人渴望拥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诗人心灵坦荡,胸怀博大。诗人那美丽的心灵被幸福的闪电击中。那样的顿悟本身就该是幸福的事。诗人愿意天下人都能得到这样的顿悟和这顿悟的幸福。诗人要把这样的感觉、幸福告诉每一个亲人,告诉每一个人。诗人还要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起一个温暖的名字,让人们从那些温暖的名字中体味诗人的幸福,让人们在自然的世界更容易接近幸福。诗人还要祝福陌生人,愿他们过着简朴的生活,愿他们每一个平凡的心愿都能实现。最后一段,诗人表达了自己真诚的祝愿: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诗歌以纯朴直白的诗句、清新明快的意象,描绘了一个浪漫、略带梦幻色彩的世界。诗人凭借自己的乡村生活的经验,提炼出优美的意象,描绘出一个质朴、单纯的世界。诗人善于以超越现实的冲动和努力,审视个体生命的存在价值。他的诗往往有着浓重的浪漫色彩,诗中描绘的情景明显带着诗人自己的梦想和纯真。总之,诗人用朴素明朗、隽永清新的语言和意境,唱出了他对平凡生活的真诚和向往,反映了他那积极昂扬的情感世界和博大开阔的胸怀。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19节 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谢

我怎能够把你来比拟作夏天?
你不独比他可爱也比他温婉;
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作践,
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天上的眼睛有时照得太酷烈,
他那炳耀的金颜又常遭掩蔽;
给机缘或无偿的天道所摧残,
没有芳颜不终于凋残或销毁。
但你的长夏将永远不会凋落,
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诗将长在,并且赐给你生命。
作者简介
莎士比亚(1564—1616),英国伟大的戏剧大师、诗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巨匠。出生于离伦敦不远的斯特拉福镇一个富裕市民家庭,父亲除务农外经营手套生意,担任过当地的议员和镇长。莎士比亚自幼即对戏剧表现出明显的兴趣,在学习时很注意古罗马的诗歌和戏剧。后来家庭破产,他辍学谋生。1585年前后,他去了伦敦,先在剧院里打杂和在剧院外看管马匹,后来从事剧本创作受到注意,成为剧院编剧,还获得了一部分剧院的股份。逐渐地,他接触到文艺复兴的先进文化、思想,写出了很多伟大的作品。他的创作使他获得了丰厚的收入和世袭绅士的身份。1608年左右,他回到家乡定居,1616年4月逝世。诗人的一生作品甚多,共有37部戏剧,1卷十四行诗集,两首叙事长诗。这其中包括著名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威尼斯商人》、《无事生非》(又名《都是男人惹的祸》)、《哈姆雷特》、《李尔王》等。
名作赏析
莎士比亚所处的英国伊丽莎白时代是爱情诗的盛世,写十四行诗更是一种时髦。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无疑是那个时代的佼佼者,其十四行诗集更是流传至今,魅力不减。他的十四行诗一扫当时诗坛的矫揉造作、绮艳轻糜、空虚无力的风气。据说,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是献给两个人的:前126首献给一个贵族青年,后面的献给一个黑肤女郎。这首诗是十四行诗集中的第18首,属前者。也有人说,他的十四行诗是专业的文学创作。当然,这些无关宏旨,诗歌本身是伟大的。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总体上表现了一个思想:爱征服一切。他的诗充分肯定了人的价值,赞颂人的尊严、个人的理性作用。诗人将抽象的概念转化成具体的形象,用可感可见的物质世界,形象生动地阐释了人文主义的命题。
诗的开头将“你”和夏天相比较。自然界的夏天正处在绿的世界中,万物繁茂地生长着,繁阴遮地,是自然界的生命最昌盛的时刻。那醉人的绿与鲜艳的花一道,将夏天打扮得五彩缤纷,艳丽动人。但是,“你”却比夏天可爱多了,比夏天还要温婉。五月的狂风会作践那可爱的景色,夏天的期限太短,阳光酷烈地照射在繁阴斑驳的大地上,那熠熠生辉的美丽不免要在时间的流动中凋残。这自然界最美丽的季节和“你”相比也要逊色不少。
而“你”能克服这些自然界的不足。“你”在最灿烂的季节不会凋谢,甚至“你”美的任何东西都不会有所损失。“你”是人世的永恒,“你”会让死神的黑影在遥远的地方呆着,任由死神的夸口也不会死去。“你”是什么?你与人类同在,你在时间的长河里不朽。那人类精神的精华——诗是你的形体吗?或者,你就是诗的精神,就是人类的灵魂。
诗歌在形式上一改传统的意大利十四行诗体四四三三体,而是采用了四四四二体:在前面充分地发挥表达的层次,在充分的铺垫之后,用两句诗结束全诗,点明主题。全诗用新颖巧妙的比喻、华美而恰当的修饰使人物形象鲜明,生气鲜活。诗人用形象的表达使严谨的逻辑推理变得生动有趣,曲折跌宕,最终巧妙地得出了人文主义的结论。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20节 一朵红红的玫瑰

啊!我爱人像一朵红红的玫瑰,
它在六月里初开;
啊,我爱人像一支乐曲,
美妙地演奏起来。
你是那么美,漂亮的姑娘,
我爱你那么深切;
我要爱你下去,亲爱的,
一直到四海枯竭。
一直到四海枯竭,亲爱的,
到太阳把岩石烧裂!
我要爱你下去,亲爱的,
只要是生命不绝。
再见吧——我惟一的爱人,
我和你小别片刻;
我要回来的,亲爱的,
即使万里相隔!
作者简介
彭斯(1759—1796),苏格兰伟大的民族诗人。生于苏格兰的农民家庭。十一二岁时便和父亲一样干重活,维持家庭生活。母亲是个民歌手,这使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能熟悉苏格兰民歌的旋律,为以后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786年,因为和少女琪恩私下恋爱,触犯了教会和女方家庭。教会要制裁他,女方家庭则声称要将他投进监狱,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贫穷。诗人本准备前往牙买加,但已没有钱买船票。诗人迫不得已,在一个朋友的建议下,将自己的诗集《主要用苏格兰方言写的诗集》寄给了出版社。没想到这部诗集使诗人一跃成名,很快成了当时文化界的红人。诗人向往法国大革命,曾自费购买小炮运往法国。1792年,诗人因为发表革命言行被上级传讯,1795年,诗人加入反抗英法联军的农民志愿军。1789年,诗人获得一份税务官的职位,每天都要骑马巡行二百多里,同时还要务农。这些使得诗人劳累过度,心脏受损。37岁那年,年轻的诗人离开了人世。
名作赏析
这首诗出自诗人的《主要用苏格兰方言写的诗集》,是诗集中流传最广的一首诗。诗人写这首诗的目的是送给他的恋人即少女琪恩。诗人在诗中歌颂了恋人的美丽,表达了诗人的炽热感情和对爱情的坚定决心。
诗的开头用了一个鲜活的比喻——红红的玫瑰,一下子就将恋人的美丽写得活灵活现,同时也写出了诗人心中的感情。在诗人的心中,恋人不仅有醉人的外表,而且有着柔美灵动的心灵,像一段乐曲,婉转动人地倾诉着美丽的心灵。
诗人对恋人的爱是那样的真切、深情和热烈。那是种怎样的爱呀!——要一直爱到海枯石烂。这样的爱情专注使人想到中国的古老民歌:“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诗人的哀婉和柔情又可用《诗经》里的一句来说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何等的坚决和悠长!
爱的火焰在诗人的心中强烈地燃烧着,诗人渴望有着美好的结果。但是,此时的诗人已经是囊中羞涩,诗人知道这时的自己并不能给恋人带来幸福,他已经预感到自己要离去。但诗人坚信:这样的离别只是暂别,自己一定会回来的。
这首诗是诗人的代表作,它开了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先河,对济慈、拜伦等人有很大的影响。诗人用流畅悦耳的音调、质朴无华的词语和热烈真挚的情感打动了千百万恋人的心,也使得这首诗在问世之后成为人们传唱不衰的经典。诗歌吸收了民歌的特点,采用口语使诗歌朗朗上口,极大地显示了民歌的特色和魅力,读来让人感到诗中似乎有一种原始的冲动,一种原始的生命之流在流淌。另外,诗中使用了重复的句子,大大增强了诗歌的感情力度。在这首仅仅有16句的诗中,涉及“爱”的词语竟有十几处之多,然而并不使人感到重复和累赘,反而更加强化了诗人对恋人爱情的强烈和情感的浓郁程度。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21节 咏水仙

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
高高地飘游在山谷之上,
突然我看到一大片鲜花,
是金色的水仙遍地开放。
它们开在湖畔,开在树下,
它们随风嬉舞,随风飘荡。
它们密集如银河的星星,
像群星在闪烁一片晶莹;
它们沿着海湾向前伸展,
通往远方仿佛无穷无尽;
一眼看去就有千朵万朵,
万花摇首舞得多么高兴。
粼粼湖波也在近旁欢跳,
却不如这水仙舞得轻俏;
诗人遇见这快乐的旅伴,
又怎能不感到欢欣雀跃;
我久久凝视——却未领悟
这景象所给我的精神至宝。
后来多少次我郁郁独卧,
感到百无聊赖心灵空漠;
这景象便在脑海中闪现,
多少次安慰过我的寂寞;
我的心又随水仙跳起舞来,
我的心又重新充满了欢乐。
作者简介
华兹华斯(1770—1850),19世纪英国著名的“湖畔”诗人,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奠基者。出生在英格兰西北部的湖区。1791年毕业于剑桥大学。曾参与法国大革命活动,但革命后的混乱景象使诗人的心灵大为受伤。1799年,诗人和骚赛、柯勒律治等人回到家乡,时常吟诗,求乐于山水之间。1798年诗人和柯勒律治共同出版了《抒情歌谣集》,一举成名。1813年,诗人成为政府官员,诗情逐渐枯竭。诗人晚年被授予“桂冠诗人”的称号。诗人一生创作甚富,作品除上面提的外,还有《丁登寺》、《孤独的收割人》、《致杜鹃》等。
名作赏析
这首诗写于诗人从法国回来不久。诗人带着对自由的向往去了法国,参加一些革命活动。但法国革命没有带来预期的结果,随之而来的是混乱。诗人的失望和所受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后在他的妹妹和朋友的帮助下,情绪才得以艰难地恢复。这首诗就写于诗人的心情平静之后不久。
在诗的开头,诗人将自己比喻为一朵孤独的流云,孤单 地在高高的天空飘荡。孤傲的诗人发现了一大片金色的水仙,它们欢快地遍地开放。在诗人的心中,水仙已经不是一种植物了,而是一种象征,代表了一种灵魂,代表了一种精神。
水仙很多,如天上的星星,都在闪烁。水仙似乎是动的,沿着弯曲的海岸线向前方伸展。诗人为有这样的旅伴而欢欣鼓舞,欢呼跳跃。在诗人的心中,水仙代表了自然的精华,是自然心灵的美妙表现。但是,欢快的水仙并不能随时伴在诗人的身边,诗人离开了水仙,心中不时冒出忧郁孤寂的情绪。这时诗人写出了一种对社会、世界的感受:那高傲、纯洁的灵魂在现实的世界只能郁郁寡欢。当然,诗人脑海的深处会不时浮现水仙那美妙的景象,这时的诗人又情绪振奋,欢欣鼓舞。
诗歌的基调是浪漫的,同时带着浓烈的象征主义色彩。可以说,诗人的一生只在自然中找到了精神的寄托。而那平静、欢欣的水仙就是诗人自己的象征,在诗中,诗人的心灵和水仙的景象融合了。这首诗虽然是在咏水仙,但同时也是诗人自己心灵的抒发和感情的外化。
诗人有强烈的表达自我的意识,那在山谷上的高傲形象,那水仙的欢欣,那郁郁的独眠或是诗人自己的描述,或是诗人内心的向往。诗人的心灵又是外向的,在自然中找到了自己意识的象征。那自然就进入了诗人的心灵,在诗人的心中化为了象征的意象。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22节 夜莺颂(1)

我的心在痛,困顿和麻木
刺进了感官,有如饮过毒鸩,
又像是刚刚把鸦片吞服,
于是向着列溪忘川下沉:
并不是我嫉妒你的好运,
而是你的快乐使我太欢欣——
因为在林间嘹亮的天地里,
你呵,轻翅的仙灵,
你躲进山毛榉的葱绿和阴影,
放开歌喉,歌唱着夏季。
哎,要是有一口酒!那冷藏
在地下多年的清醇饮料,
一尝就令人想起绿色之邦,
想起花神,恋歌,阳光和舞蹈!
要是有一杯南国的温暖,
充满了鲜红的灵感之泉,
杯沿明灭着珍珠的泡沫,
给嘴唇染上紫斑;
哦,我要一饮而离开尘寰,
和你同去幽暗的林中隐没:
远远地、远远隐没,让我忘掉
你在树叶间从不知道的一切,
忘记这疲劳、热病和焦躁,
这使人对坐而悲叹的世界;
在这里,青春苍白、消瘦、死亡,
而“瘫痪”有几根白发在摇摆;
在这里,稍一思索就充满了
忧伤和灰色的绝望,
而“美”保持不住明眸的光彩,
新生的爱情活不到明天就枯凋。
去吧!去吧!我要朝你飞去,
不用和酒神坐文豹的车驾,
我要展开诗歌底无形羽翼,
尽管这头脑已经困顿、疲乏;
去了!呵,我已经和你同往!
夜这般温柔,月后正登上宝座,
周围是侍卫她的一群星星;
但这儿却不甚明亮,
除了有一线天光,被微风带过,
葱绿的幽暗,和苔藓的曲径。
我看不出是哪种花草在脚旁,
什么清香的花挂在树枝上;
在温馨的幽暗里,我只能猜想
这个时令该把哪种芬芳
赋予这果树,林莽,和草丛,
这白枳花,和田野的玫瑰,
这绿叶堆中易谢的紫罗兰,
还有五月中旬的娇宠,
这缀满了露酒的麝香蔷薇,
它成了夏夜蚊蚋的嗡萦的港湾。
我在黑暗里倾听:呵,多少次
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
我在诗思里用尽了好的言辞,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而现在,哦,死更是多么富丽:
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
当你正倾泻着你的心怀,
发出这般的狂喜!
你仍将歌唱,但我却不再听见——
你的葬歌只能唱给泥草一块。
永生的鸟呵,你不会死去!
饥饿的世代无法将你蹂躏;
今夜,我偶然听到的歌曲
曾使古代的帝王和村夫喜悦;
或许这同样的歌也曾激荡
露丝忧郁的心,使她不禁落泪,
站在异邦的谷田里想着家;
就是这声音常常
在失掉了的仙域里引动窗扉:
一个美女望着大海险恶的浪花。
呵,失掉了!这句话好比一声钟
使我猛醒到我站脚的地方!
别了!幻想,这骗人的妖童,
不能老耍弄它盛传的伎俩。
别了!别了!你怨诉的歌声
流过草坪,越过幽静的溪水,
溜上山坡;而此时,它正深深
埋在附近的溪谷中:
噫,这是个幻觉,还是梦寐?
那歌声去了:——我是睡?是醒?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23节 夜莺颂(2)

作者简介
济慈(1795—1821),19世纪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生于伦敦一个马夫家庭。由于家境贫困,诗人不满16岁就离校学医,当学徒。1816年,他弃医从文,开始诗歌创作。1817年诗人出版第一本诗集。1818年,他根据古希腊美丽神话写成的《安狄米恩》问世。此后诗人进入诗歌创作的鼎盛时期,先后完成了《伊莎贝拉》、《圣亚尼节前夜》、《许佩里恩》等著名长诗,还有最脍炙人口的《夜莺颂》、《希腊古瓮颂》、《秋赋》等诗歌。也是在1818年,诗人爱上了范妮·布恩小姐,同时诗人的身体状况也开始恶化。在痛苦、贫困和甜蜜交织的状况下,诗人写下了大量的著名诗篇。1821年,诗人前往意大利休养,不久病情加重,年仅25岁就离开了人世。
名作赏析
1818年,济慈23岁。那年,诗人患上了肺痨,同时诗人还处于和范妮·布恩小姐的热恋中。正如诗人自己说的,他常常想的两件事就是爱情的甜蜜和自己死去的时间。在这样的情况下,诗人情绪激昂,心中充满着悲愤和对生命的渴望。在一个深沉的夜晚,在浓密的树枝下,在鸟儿嘹亮的歌声中,诗人一口气写下了这首8节80多行的《夜莺颂》。
相传,夜莺会死在月圆的晚上。在凄美而朦胧的月光中,夜莺会飞上最高的玫瑰枝,将玫瑰刺深深地刺进自己的胸膛,然后发出高亢的声音,大声歌唱,直到心中的血流尽,将花枝上的玫瑰染红。诗的题目虽然是“夜莺颂”,但是,诗中基本上没有直接描写夜莺的词,诗人主要是想借助夜莺这个美丽的形象来抒发自己的感情。
诗人的心是困顿和麻木的,又在那样的浊世。这时候诗人听到了夜莺的嘹亮歌唱,如同令人振奋的神灵的呼声。诗人的心被这样的歌声感染着,诗人的心同样也为现实的污浊沉重打击着。诗人向往那森林繁茂,树阴斑驳、夜莺欢唱的世界。他渴望饮下美妙的醇香美酒,愿意在这样的世界里隐没,愿意舍弃自己困顿、疲乏和痛苦的身体,诗人更愿意离开这污浊的社会。这是一个麻木的现实,人们没有思想,因为任何的思索都会带来灰色的记忆和忧伤的眼神。诗人听着夜莺曼妙的歌声,不再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早已魂离人间。
夜色温柔地向四方扩散,月亮悄悄地爬上枝头,但林中仍然幽暗昏沉;微风轻吹,带领着诗人通过暗绿色的长廊和幽微的曲径。曲径通幽,诗人仿佛来到了更加美妙的世界,花朵错落有致地开放着,装点着香气弥漫的五月。诗人并不知道这些花的名称,但诗人靠着心灵的启发,靠着夜莺的指引,感受着深沉而宁静的世界。诗人沉醉在这样的世界里,渴望着生命的终结,盼着夜莺带着自己在这样的世界里常驻。
这样的歌声将永生,这样的歌声已经在过去,在富丽堂皇的宫殿,在农民的茅屋上唱了很多年。这样的歌声仍将唱下去,流过草坪和田野,在污浊的人世唤醒沉睡的人们。诗人深深陶醉在这如梦如幻的境界中,全然不知道自己是在睡着还是在醒着。
诗歌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特色,用美丽的比喻和一泻千里的流利语言表达了诗人心中强烈的思想感情和对自由世界的深深向往。从这首诗中,我们能很好体会到后人的评论: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在济慈那里达到了完美。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24节 去国行(1)


别了,别了!故国的海岸
消失在海水尽头;
汹涛狂啸,晚风悲叹,
海鸥也惊叫不休。
海上的红日径自西斜,
我的船扬帆直追;
向太阳、向你暂时告别,
我的故乡呵,再会!

不几时,太阳又会出来,
又开始新的一天;
我又会招呼蓝天、碧海,
却难觅我的家园。
华美的第宅已荒无人影,
炉灶里火灭烟消;
墙垣上野草密密丛生,
爱犬在门边哀叫。

“过来,过来,我的小书童!
你怎么伤心痛哭?
你是怕大海浪涛汹涌,
还是怕狂风震怒?
别哭了,快把眼泪擦干;
这条船又快又牢靠:
咱们家最快的猎鹰也难
飞得像这般轻巧。”

“风只管吼叫,浪只管打来,
我不怕惊风险浪;
可是,公子呵,您不必奇怪
我为何这样悲伤;
只因我这次拜别了老父,
又和我慈母分离,
离开了他们,我无亲无故,
只有您——还有上帝。

“父亲祝福我平安吉利,
没怎么怨天尤人;
母亲少不了唉声叹气,
巴望到我回转家门。”
“得了,得了,我的小伙子!
难怪你哭个没完;
若像你那样天真幼稚,
我也会热泪不干。

“过来,过来,我的好伴当!
你怎么苍白失色?
你是怕法国敌寇凶狂,
还是怕暴风凶恶?”
“公子,您当我贪生怕死?
我不是那种脓包;
是因为挂念家中的妻子,
才这样苍白枯槁。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25节 去国行(2)


“就在那湖边,离府上不远,
住着我妻儿一家;
孩子要他爹,声声哭喊,
叫我妻怎生回话?”
“得了,得了,我的好伙伴!
谁不知你的悲伤;
我的心性却轻浮冷淡,
一笑就去国离乡。”

谁会相信妻子或情妇
虚情假意的伤感?
两眼方才还滂沱如注,
又嫣然笑对新欢。
我不为眼前的危难而忧伤,
也不为旧情悲悼;
伤心的倒是:世上没一样
值得我珠泪轻抛。

如今我一身孤孤单单,
在茫茫大海飘流;
没有任何人把我牵念,
我何必为别人担忧?
我走后哀吠不休的爱犬
会跟上新的主子;
过不了多久,我若敢近前,
会把我咬个半死。

船儿呵,全靠你,疾驶如飞,
横跨那滔滔海浪;
任凭你送我到天南地北,
只莫回我的故乡。
我向你欢呼,苍茫的碧海!
当陆地来到眼前,
我就欢呼那石窟、荒埃!
我的故乡呵,再见!
作者简介
拜伦(1788—1824),19世纪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出身于贵族家庭。1805年入剑桥大学,接触到早期的浪漫主义诗歌。1809年开始在欧洲各地游历,期间写下著名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前两章(后两章在瑞士完成)。1812年,他出席上议院,慷慨陈辞,抨击英国政府枪杀破坏机器的工人,指责政治黑暗,遭到英国政府的嫉恨。1816年,政府利用诗人离婚之机对他大加诽谤,诗人不得不离开祖国,取道瑞士前往意大利,在瑞士和雪莱相识,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期间,诗人写下了《普罗米修斯》、《锡庸的囚徒》。在意大利期间,诗人参加烧炭党人反对暴政的起义,同时写下了长诗《青铜时代》、《唐璜》等。1823年,诗人前往希腊参加希腊人民反抗土耳其侵略的战斗。次年,诗人在战场上感染伤寒,医治无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名作赏析
这首诗出自诗人著名的长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是其中独立成章的一篇著名抒情诗。这首诗是拜伦受英国著名小说家司各特的一首小诗《晚安曲》的启发而写成的,又有人称之为《晚安曲》。1923年,离开祖国的中国诗人苏曼殊心忧祖国,心情沉重之余想起了这首诗,便将它译为《去国行》,诗名沿用至今。这首诗,是长诗的主人公恰尔德·哈洛尔德将要乘船离开英国海岸时所唱的歌曲。诗歌表现了诗人对祖国的深厚感情,也表达了诗人心中对社会现实的强烈不满,充满了强烈的浪漫主义精神和对自由的热切追求。
诗歌共分10节,3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前两节,主要描写海上的景色。诗的第二部分(3—7节),以问答的形式,逐步深入地表现了主人公对祖国的感情和看法,流露了主人公对故国深深的失望和怨恨之情。剩下的第三部分,起到了点题的作用。故国对主人公不再有任何值得伤心的事物:情人的悲泣转眼就会笑对新欢,家中的忠仆很快就会不认得自己。主人公独自一人,心无牵挂,在茫茫的大海上飘荡。主人公要奔往新的大陆,追求新的生活。故乡,再见!主人公在这样的呼喊中,毅然告别故乡,奔向自由的理想之邦。
这首诗在风格上有着典型的浪漫主义特征。诗中的主人公又何尝不是诗人自己,主人公的感情和看法又何尝不是诗人自己的感情和看法。诗中的主人公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了“拜伦式的英雄”,他高傲孤寂,愤世嫉俗,对现实有深深的不满,强烈追求个人的精神自由。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26节 西风颂(1)


哦,狂暴的西风,秋之生命的呼吸!
你无形,但枯死的落叶被你横扫,
有如鬼魅碰到了巫师,纷纷逃避:
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患肺痨,
呵,重染疫疠的一群:西风呵,是你
以车驾把有翼的种子摧送到
黑暗的冬床上,它们就躺在那里,
像是墓中的死尸,冰冷,深藏,低贱,
直等到春天,你碧空的姊妹吹起
她的喇叭,在沉睡的大地上响遍,
(唤出嫩芽,像羊群一样,觅食空中)
将色和香充满了山峰和平原:
不羁的精灵呵,你无处不运行;
破坏者兼保护者:听吧,你且聆听!


没入你的急流,当高空一片混乱,
流云像大地的枯叶一样被撕扯
脱离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
成为雨和电的使者:它们飘落
在你的磅礴之气的蔚蓝的波面,
有如狂女的飘扬的头发在闪烁,
从天穹最遥远而模糊的边沿
直抵九霄的中天,到处都在摇曳
欲来雷雨的卷发。对濒死的一年
你唱出了葬歌,而这密集的黑夜
将成为它广大墓陵的一座圆顶,
里面正有你的万钧之力在凝结;
那是你的浑然之气,从它会迸涌
黑色的雨,冰雹和火焰:哦,你听!


是你,你将蓝色的地中海唤醒,
而它曾经昏睡了一整个夏天,
被澄澈水流的回旋催眠入梦,
就在巴亚海湾的一个浮石岛边,
它梦见了古老的宫殿和楼阁
在水天辉映的波影里抖颤,
而且都生满青苔,开满花朵,
那芬芳真迷人欲醉!呵,为了给你
让一条路,大西洋的汹涌的浪波
把自己向两边劈开,而深在渊底
那海洋中的花草和泥污的森林
虽然枝叶扶疏,却没有精力;
听到你的声音,它们已吓得发青:
一边战栗,一边自动萎缩:哦,你听!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27节 西风颂(2)


唉,假如我是一片枯叶被你浮起,
假如我是能和你飞跑的云雾,
是一个波浪,和你的威力同喘息
假如我分有你的脉搏,仅仅不如
你那么自由,哦,无法约束的生命!
假如我能像在少年时,凌风而舞
便成了你的伴侣,悠游天空
(因为呵,那时候,要想追你上云霄,
似乎并非梦幻),我就不致像如今
这样焦躁地要和你争相祈祷。
哦,举起我吧,当我是水波、树叶、浮云!
我跌在生活底荆棘上,我流血了!
这被岁月的重轭所制服的生命
原是和你一样:骄傲、轻捷而不驯。

把我当作你的竖琴吧,有如树林:
尽管我的叶落了,那有什么关系!
你巨大的合奏所振起的乐音
将染有树林和我的深邃的秋意:
虽忧伤而甜蜜。呵,但愿你给予我
狂暴的精神!奋勇者呵,让我们合一!
请把我枯死的思想向世界吹落,
让它像枯叶一样促成新的生命!
哦,请听从这一篇符咒似的诗歌,
就把我的话语,像是灰烬和火星
从还未熄灭的炉火向人间播散!
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唇
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要是冬天
已经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
作者简介
雪莱(1792—1822),19世纪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出生在一个古老而保守的贵族家庭。少年时在皇家的伊顿公学就读。1810年入牛津大学学习,开始追求民主自由。1811年,诗人因为写作哲学论文推理上帝的不存在,宣传无神论,被学校开除;也因此得罪父亲,离家独居。1812年,诗人又偕同新婚的妻子赴爱尔兰参加那儿人们反抗英国统治的斗争,遭到英国统治阶级的忌恨。1814年,诗人与妻子离婚,与玛丽小姐结合。英国当局趁机对诗人大加诽谤中伤,诗人愤然离开祖国,旅居意大利。1822年7月8日,诗人出海航行遭遇暴风雨, 溺水而亡。诗人一生创作了大量优秀的抒情诗及政治诗,《致云雀》、《西风颂》、《自由颂》、《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暴政的假面游行》等诗都一直为人们传唱不衰。
名作赏析
《西风颂》雪莱“三大颂”诗歌中的一首,写于1819年。这时诗人正旅居意大利,处于创作的高峰期。这首诗可以说是诗人“骄傲、轻捷而不驯的灵魂”的自白,是时代精神的写照。诗人凭借自己的诗才,借助自然的精灵让自己的生命与鼓荡的西风相呼相应,用气势恢宏的篇章唱出了生命的旋律和心灵的狂舞。
诗共分5节,前3节写“西风”。那狂烈的西风,它的威力可以将一切腐朽的生命扯碎,天空在它的呼啸中战栗着。看吧!那狂暴犹如狂女的头发,在天地间摇曳,布满整个宇宙;那黑夜中浓浓的无边际的神秘,是西风力量的凝结;那黑色的雨、冰雹和火焰是它的帮手。这力量足以打破一切。
在秋天,西风狂暴地将陈腐的生命吹去,以横扫千军之势除去没有生机的枯叶,吹去那痨病似的生命。然而,它没有残杀一粒生命。它要将种子放进冬天深深的心中,在那里生根发芽,埋下春的信息。然后,西风吹响春的号角,让碧绿、香气布满大地,让它们随着西风运行的足迹四处传播。经过西风的破坏和培育,生命在旺盛地生长;那景象、那迷人的芳香在迅速地蔓延着,那污浊的、残破的东西已奄奄一息,在海底战栗着。
诗人用优美而蓬勃的想象写出了西风的形象。那气势恢宏的诗句,强烈撼人的激情把西风的狂烈、急于扫除旧世界创造新世界的形象展现在人们面前。诗中比喻奇特,形象鲜明,枯叶的腐朽、狂女的头发、黑色的雨、夜的世界无不深深地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诗歌的后两段写诗人与西风的应和。“我跌在生活底荆棘上,我流血了!”这令人心碎的诗句道出了诗人不羁心灵的创伤。尽管如此,诗人愿意被西风吹拂,愿意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在被撕碎的瞬间感受到西风的精神,西风的气息;诗人愿奉献自己的一切,为即将到来的春天奉献。在诗的结尾,诗人以预言家的口吻高喊:
“要是冬天已经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
这里,西风已经成了一种象征,它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宇宙精神,一种打破旧世界,追求新世界的西风精神。诗人以西风自喻,表达了自己对生活的信念和向旧世界宣战的决心。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28节 十四行情诗

我捧起我沉重的心,肃穆庄严,
如同当年厄雷特拉捧着尸灰瓮,
我望着你的双眼,把所有灰烬
把所有灰烬倒在你的脚边。你看吧,你看
我心中埋藏的哀愁堆成了山,
而这惨淡的灰里却有火星在烧,
隐隐透出红光闪闪。如果你的脚
鄙夷地把它踩熄,踩成一片黑暗,
那也许倒更好。可是你却偏爱
守在我身边,等一阵清风
把死灰重新吹燃,啊,我的爱!
你头上虽有桂冠为屏,难保证
这场火烧起来不把你的金发烧坏,
你可别靠近!站远点儿吧,请!
作者简介
勃朗宁夫人(1805—1861),19世纪英国女诗人。出生在一个贵族家庭,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诗人15岁时不慎坠马,两腿受伤,此后长期卧床生活。期间诗人开始创作诗歌,到1844年,她已成为英国诗坛上的明星。1846年,年轻的勃朗宁因倾慕诗人的诗才开始疯狂追求她,诗人经历了多次的彷徨之后最后答应了年轻人的求婚,但遭到家中的反对。诗人后来将自己在这段恋爱中的心情写成诗歌,就是后来结集的《葡萄牙十四行诗》。1846年,诗人与勃朗宁一起搬迁到意大利定居,不久结婚。在意大利,诗人病了近30年的双腿在丈夫的悉心料理下竟奇迹般地康复了。1861年,诗人走完了其充满不幸和奇迹的一生。除了著名的情诗集外,诗人还有一些儿童诗和抒情诗较为出名。
名作赏析
这首诗是勃朗宁夫人著名的《葡萄牙十四行诗》中的一首。这部十四行诗集共有44首,抒发了诗人在和爱人的恋爱过程中的感受。这首诗是其中的第五首,写于诗人恋爱的早期。其时诗人渴望独立坚强的爱情,同时因为自己的身体残疾又对爱情心怀犹疑。
诗人的心是沉重的,带着深深的忧郁,带着沉重的担心。因为她的心中堆着厚厚的哀愁。这重重的哀愁积聚在诗人的心头,如死灰一样灰暗,没有生气。诗人捧着自己的心如同厄雷特拉在捧着一只尸灰瓮。诗人望向自己的情人。那眼神中含着怎样的深情和怎样的热切呀!诗人愿意将自己的心抛给爱人,将心底的死灰全部地倒在爱人的脚下,任由爱人踩踏。然而,这样的死灰中竟冒出一点火星,那一点火星只要有一丝清风的吹拂就足以让死灰复燃。这死寂的灰中还有生命的呼喊,还有爱情的气息。诗人不在乎爱人将这一点火星踩熄,不在乎爱人将这爱的气息关闭。诗人愿意自己来承担爱的痛苦。诗人不愿意要依附对方和作为累赘的爱情;如果是那样的爱情,她宁愿舍弃,然后独自承担失恋的痛苦。
然而,爱人是坚定的,愿意守在诗人的身旁,愿意给诗人的心带来生机。爱人愿意做一阵清风,哪怕这清风吹起的是一场大火,哪怕这样的大火会烧坏自己的金发。诗人的爱情,那心中一直压抑的热烈情感,那死灰下面隐藏的一点火红因此更加奔放和大胆,似乎瞬间就有燎原之势。在诗的结尾,诗人用俏皮的话语将心中假装的焦急和愤怒,心中潜藏的幸福和笑意活灵活现地表现了出来。
诗歌受当时流行的浪漫主义的深刻影响,具有明显的浪漫主义色彩。诗人的心灵在诗中倾诉;每一个意象和动作都指向诗人的心灵,强烈地表达了诗人的自我意识。比喻和用典都巧妙异常,将心中的微妙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诗的结尾,具有诗人所独具的风趣和戏剧性的对白,很好地表达了诗人心灵中潜藏的乐观情绪,表现了诗人独特的敏锐情感和诗歌表现手法。诗歌也使用了重复的手法来加强情感色彩。
诗人的这些十四行诗是她的爱情的真实记录。诗人以其纯洁真挚的感情让她的爱情得到了高度升华,同样,那具有传奇色彩的爱情使这些诗歌也具有了无穷的魅力。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29节 横越大海

夕阳西下,金星高照,
好一声清脆的召唤!
但愿海浪不呜呜咽咽,
我将越大海而远行;
流动的海水仿佛睡了,
再没有涛声和浪花,
海水从无底的深渊涌来,
却又转回了老家。
黄昏的光芒,晚祷的钟声,
随后是一片漆黑!
但愿没有道别的悲哀,
在我上船的时刻;
虽说洪水会把我带走,
远离时空的范围,
我盼望见到我的舵手,
当我横越了大海。
作者简介
丁尼生(1809—1892),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桂冠诗人”。生于一个牧师家庭,在很小的时候就显示出过人的诗才,15岁时就与两个哥哥共同发表了《兄弟诗集》。1828年进剑桥大学读书,一改内向寡言的性格,加入诗歌俱乐部,积极参加诗歌活动。1829年,诗人的短诗获得了剑桥大学颁发的金质奖章。然而,诗人的人生并没因此而一帆风顺。1931年,诗人因父亲去世放弃了剑桥的学业。1832年,诗人的《诗集》出版,遭到了评论界的极尽挖苦和攻击,使得诗人在随后的十几年里未踏足诗坛半步。1833年,已与诗人的姐姐订婚的挚友又突患绝症,离开了人世。诗人不堪悲痛,只以写诗来慰藉自己的灵魂。1950年,诗人出版了花费17年时间写成的《悼念集》,轰动了整个诗坛;同年,诗人和相恋15年之久的恋人结婚,可谓双喜临门。随后,荣誉也纷至沓来,诗人被人们众口一词封上了“桂冠诗人”的称号。晚年的诗人过着安闲的生活,还在上议院获得了一个席位——那是一个离诗歌,特别是伟大的诗歌作品很远的地方。所以,晚年的诗人尽管笔耕不辍,但收效甚微。
名作赏析
这首诗出自诗人的诗集《悼念集》,为诗人的名诗之一。诗人想借这首诗表达自己对逝去挚友的怀念和那种怀念的痛苦。诗人在沉痛的怀念中,意欲乘船横越大海,去寻找挚友。但诗人又并不局限于此,而是超越了平常的思念之情,在诗中写出了对人类心灵的思考。
诗人静立海岸,面对大海。尽管在海的深处有呜呜咽咽的悲吟,大海的表情却是一片寂静。诗人昂起头,看到了灿烂的夕阳,“金星高照”。诗人仿佛听到了一声召唤,“清脆的召唤”。
诗人要远行了。就在这个时刻,诗人将远行的时刻,诗人看到了“黄昏的光芒”,听到了“晚祷的钟声”。那略带暗淡色彩的夕阳,衬着那教堂的钟声,幽幽邈邈的。是天堂的胜景,还是人间美妙的风光?黑夜即将来临,容不得诗人思索,诗人只能藏起曾经的悲哀,在悲哀的回忆中上船。在沉痛的回忆中,诗人的心如同那海水一样:尽管有着汹涌澎湃的激情,有着涵盖宇宙的梦想,但是为了失去的友人或者前辈的安息,为了平静美好的未来,诗人宁愿承受一切悲哀和痛苦;诗人沉默而冷静地站着,思索着即将到来的远行。
海水在“无底的深渊”中涌来涌去,但它们可以转回老家。诗人呢?可能面对的是洪水,无情卷走一切的洪水;可能诗人的前面不再有时空,一片混沌。但是诗人是满怀豪情的,是踌躇满志、信心百倍的。在诗的结尾,诗人说道:“我盼望见到我的舵手。”
诗的风格是沉郁的。带着那种心灵的重负,诗人借助独特的韵律、恰当的比喻和象征,完美地唱出了心灵的忧伤和对挚友的深深怀念。从那比喻、象征中,我们能明显看出英国抒情诗的传统表现手法,即对大自然进行深度的挖掘,寻找贴切表现主观心灵的象征物。同时,诗中那独特的旋律又突破了英国诗歌的传统,拓展了英国诗歌的疆界。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30节 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作者简介
叶芝(1856—1939),爱尔兰著名诗人,后期象征主义诗人的主要代表。出生在一个画家家庭。1889年,诗人出版其第一部诗集《马辛的漫游与其他》。同年,叶芝对美丽的茅德·冈一见钟情,并且一往情深地爱了她一生,尽管诗人并没有得到对方的丝毫回报。1891年,诗人来到伦敦,组织“诗人俱乐部”、“爱尔兰文学会”,宣传爱尔兰文学。1896年,他和友人一道筹建爱尔兰民族剧院,拉开了爱尔兰文艺复兴的序幕。1899年,诗人的诗集《苇丛中的风》获得最佳诗集学院奖。1902年,爱尔兰民族戏剧协会成立,诗人任会长。1910年,诗人获得英国王室年金奖和自由参加任何爱尔兰政治运动的免罪权。1917年,诗人再次向业已离婚的茅德·冈求婚,被拒绝,同年和另一女子结婚。1923年,诗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32年,诗人创立爱尔兰文学院。1938年,诗人移居法国,一年后病逝。诗人一生创作甚富,主要作品有诗集《奥伊辛漫游记》、《后期诗集》等。
名作赏析
1889年1月30日,23岁的叶芝遇见了美丽的女演员茅德·冈,诗人对她一见钟情,尽管这段一直纠结在诗人心中的爱情几经曲折,没有什么结果,但诗人对她的强烈爱慕之情却给诗人带来了真切无穷的灵感,此后诗人创作了许多有关这方面的诗歌。《当你老了》就是那些著名诗歌中的一首。其时,诗人还是一名穷学生,诗人对爱情还充满着希望,对于感伤还只是一种假设和隐隐的感觉。
在诗的开头,诗人设想了一个情景:在阴暗的壁炉边,炉火映着已经衰老的情人的苍白的脸,头发花白的情人度着剩余的人生。在那样的时刻,诗人让她取下自己的诗,在那样的时间也许情人就会明白:诗人的爱是怎样的真诚、深切。诗开头的假设其实是一个誓言,诗人把自己,连同自己的未来一起押给了自己的爱人,这爱也许只是为了爱人的一个眼神。诗人保证:即使情人老了,自己仍然深爱着她。即使她头发花白,即使她老眼昏花,仍然可以为那一个柔和的眼神带来的爱慕,带来的阴影和忧伤回想,让最后一点的生命带点充实的内容。在情人的最后岁月里,诗人极为渴望能在她身边。
然而,这样的誓言,这样的坚定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情人是很优秀的:美丽、年轻而有着令人仰羡的内秀。这注定了诗人爱情的艰难和曲折。那些庸俗的人们同样爱慕着她,为她的外表,为着她的年轻美丽——他们怀着假意,或者怀着真心去爱。但是,诗人的爱不是这样,诗人爱着情人的灵魂——那是朝圣者的灵魂;诗人的爱也因此有着朝圣者的忠诚和圣洁;诗人不仅爱情人欢欣时的甜美容颜,同样爱情人衰老时痛苦的皱纹。诗人的爱不会因为爱情的艰辛而有任何的却步,诗人的爱不会因为情人的衰老而有任何的褪色,反而历久弥新,磨难越多爱得越坚笃。
虽然自己的苦恋毫无结果,诗人仍会回忆那追求爱情的过程,追思那逝去的岁月,平静地让爱在心里,在嘴唇间流淌。诗人所担心的是情人。她会在年老的时候为这失去的爱而忧伤吗?她会凄然地诉说着曾经放在面前的爱情吗?诗人的爱已经升华。那是一种更高境界的爱——在头顶的山上,在密集的群星中间,诗人透过重重的帷幕,深情地关注着情人,愿情人在尘世获得永恒的幸福。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31节 序曲

冬夜带着牛排味
凝固在过道里。
六点钟。
烟腾腾的白天烧剩的烟蒂。
而现在阵雨骤然
把萎黄的落叶那污秽的碎片
还有从空地吹来的报纸
裹卷在自己脚边。
阵雨敲击着
破碎的百叶窗和烟囱管,
在街道的转弯
一匹孤独的马冒着热气刨着蹄,
然后路灯一下子亮起。
作者简介
艾略特(1888—1965),英国现代著名诗人,西方现代派文学思潮的奠基者。出生在美国,祖父是华盛顿大学的创建人,父母都出身在文化层次较高的家庭。1906年,诗人入哈佛大学学习哲学。1908 年接触到象征主义诗歌,开始了对现代主义诗歌的探索。1910—1911年和1914年,他先后在巴黎大学学习,仍学哲学,随后就在德国找了一份研究员的工作。1915年,他和英国少女维芬结婚,从此定居英国,同年发表第一首诗歌。1920年,诗人出版了其第一部诗歌评论集《圣林》。1921年,诗人妻子发疯,他精神几近崩溃,也就在这一年他写出了长诗《荒原》的大部分。1922年,他创办著名的文学评论杂志《标准》,并担任了长达17年的主编,发表著名的长诗《荒原》。1927年,诗人加入英国的国教和英国国籍。1932年,诗人和已疯的妻子分居。1934—1943年完成其后期的代表作《四个四重奏》。晚年的诗人基本上沉迷于宗教,创作了大量的宗教诗。1948年,诗人因为对现代诗歌做出的开创性贡献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1957年,他和自己的秘书法莱丽结婚,曾为此写过一些歌唱爱情的诗歌。1965年1月,诗人病逝于伦敦。
名作赏析
这首诗选自艾略特的组诗《序曲》,是四首中的第一首,写于1917年,是诗人早期的佳作之一。它的写作年代比《荒原》(1920年)还要早。从这首诗中,我们能看出艾略特思想的发展轨迹。可以说,这首诗是他思想历程的一个见证,展示了“荒原”的一角。
诗歌以几个独特的意象的巧妙组结,表现了一个黄昏时的西方现代城市的影象,一个有典型意义的时刻和场景。在一个清冷的冬夜,城市内飘散着牛排的味道,最后在人们要经过的过道里凝固,久久不散。这样的夜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缩影,这样的过道就是人类路程的象征。
“六点钟”,简单三个字点明了时间。白昼很快就消逝了,如同一支烟的工夫,只剩下一个苍白的、冒着青烟的烟蒂。黄昏降临,阵雨骤然,风挟裹着雨吹扫着残败的枯叶、污秽的碎片和破烂不堪的报纸。那阵雨是要冲刷什么吗?那敲击百叶窗和烟囱的声音是不是也在诉说着什么?那混合着碎片和污秽的雨水是一股汹涌的暗流吗?是不是要突然汇为一场洪水,冲刷出一个崭新的世界?马浑身冒着热气,不安地刨着蹄。这时路灯亮起来了,但那昏黄的灯光在这样的世界里也于事无补,世界仍然充满着死寂的忧愁和暗淡。这首诗可以说是《荒原》的缩微。
这首诗在诗体、韵律和语言上颇具特色,形体自由,语言灵活,节奏和谐。诗人一方面受象征主义的影响,采用象征手法来表现诗人对现代都市的独特感受和深刻认识;另一方面,明显受意象主义的启发,不用浓重的个人色彩而是用独特的意象来描摹现实,让读者自己得出结论。那残破的落叶、报纸,还有那破碎的百叶窗和高高的烟囱都象征着现代都市文明的没落和匮乏;那“孤独的马不安地刨着蹄”是诗人内心的一种生动写照,还有那灯光也是一种暗示,暗示着希望或者诗人内心的一种信仰。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32节 黄昏的和谐

时辰到了,在枝头颤栗着,
每朵花吐出芬芳像香炉一样,
声音和香气在黄昏的天空回荡,
忧郁无力的圆舞曲令人昏眩。
每朵花吐出芬芳像香炉一样,
小提琴幽咽如一颗受创的心;
忧郁无力的圆舞曲令人昏眩
天空又愁惨又美好像个大祭坛!
小提琴幽咽如一颗受创的心,
一颗温柔的心,他憎恶大而黑的空虚,
天空又愁惨又美好像个大祭坛,
太阳沉没在自己浓厚的血液里。
一颗温柔的心,他憎恶大而黑的空虚,
从光辉的过去采集一切的迹印!
天空又愁惨又美好像个大祭坛,
你的记忆照耀我,像神座一样灿烂!
作者简介
波德莱尔(1821—1867),19世纪法国著名诗人,象征派诗歌的奠基人。出生于贵族家庭。6岁时父亲去世,其母改嫁给一个古板偏狭的军官。诗人青年时代靠父亲的遗产过着放浪形骸、纵情声色的生活,整日流浪于现代都市中,处处标新立异,和女演员同居,终于穷困潦倒;同时开始文学创作。1857年,他的诗集《恶之花》出版,引起轩然大波:一方面咒骂之声不绝如缕,竟至于有官方出面将之查封,判处诗人伤风败俗的罪名;另一方面许多著名作家好评如潮,一些报纸争相刊登为《恶之花》辩护的文章。诗人最终顶住了威胁和打击,继续写诗,并于4年之后出版了《恶之花》第二版,成为当时很多青年人的精神导师。尽管如此,诗人还是没有摆脱贫病交加的生活。1867年,名满天下的波德莱尔在贫病交加中死去。除了著名的《恶之花》外,诗人还有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画评《1854年的沙龙》等作品。
名作赏析
《黄昏的和谐》为诗人的诗集《恶之花·忧郁和理想》中的一首情诗。诗人想用黄昏的意象来表达自己与情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里的欢乐、痛苦和圣洁的感情。
“时辰到了”,诗的开头这样说道,没有丝毫的迟疑和停顿,似乎从诗人的口中脱口而出。诗人等了好久了吗?无论如何,黄昏已经到了。诗人开始展开自己的心怀,用那美丽的意象,用那有着灵魂的事物来象征诗人的心灵或别的什么。
在这黄昏的时刻,花儿散发着芬芳,似乎在倾吐灵魂的忧郁,诗人听到了声音;小提琴在幽幽咽咽地倾诉,那音乐似诗人心灵的流淌,流淌着诗人的悲伤,又似冥和着天空,天空是美的,那种愁云惨淡的凄美。在这个黄昏,如血的太阳下沉,染红了西边的天空。在那一刻,诗人敏感的心如花一样在战栗,诗人完全沉浸在对美好时光的回忆中,为那天空的悲哀和美丽震撼了。最后,诗在“神座一样灿烂”的氛围中结束,诗人在黄昏的美丽中、在美好的回忆中获得了解脱,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这首诗是波德莱尔的代表作,也是欧洲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作,它形象地表现了象征主义诗歌的特点和美学追求。诗中的每一个意象都是诗人心灵的流露,是诗人的情感抒发。那花的战栗就是诗人的颤栗,那幽咽的声音就是诗人心的哭泣声,那天空的凄愁象征着诗人忧郁的心境。诗人奔走在这喧嚣的世界,体味情感的波澜,在万物中,在它们的动静中寻找诗的意象,寻找心灵的象征,摹画心灵的美。诗人的美是忧郁的,无论那花、那音乐、那天空都蒙着重重的帷幕,沉沉的。
另外,诗的诗体颇为独特。诗人放弃了惯用的“商籁体”,而采用来自马来的诗体:全诗上段的二四两句和下段的一三两句重复,韵律严格。这不仅加重了诗的意象,使情绪的表达更加浓重,而且也增强了诗的节奏,音乐感极强,一咏三叹,缠绵悱恻。其实,对音乐感的追求也是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一个特点,有人就曾说过,这首诗是诗歌对音乐的胜利。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33节 乌鸦

主啊,当草原寒气袭人,
在萎靡的小村庄里,
在凋零的大自然里,
让乌鸦从太空里飞下,
那些可爱的奇妙的乌鸦。
叫声凄厉的奇怪的队伍,
冷风吹袭你们的窠!
你们沿着黄色的河,
沿着旧十字架的道路,
在沟渠上面,在洼地上空,
你们飞散着,请再来集中!
在那些前日的死者
长眠的法国原野上面
成群盘旋吧,可好?在冬天,
为了唤起行人的感慨,
请尽你们的义务喊叫,
哦,我们的凄沉的鸟!
可是,诸圣啊,让五月之莺
在那沉没于良宵的桅杆,
在那橡树的高枝上面,
为林中的羁客长鸣,
他们在草中无法离开,
那些没有前途的失败者!
作者简介
兰波(1854—1891),19世纪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出生在法国西北部的一个小城。兰波出生不久,其父便抛弃了兰波母子二人。母亲将这种痛苦转嫁到孩子身上,使得家庭气氛沉闷。兰波在这样的日子中度过了童年,还有过三次离家出走的经历。诗人15时岁就写下了名诗《元音》、《醉舟》。1869年,诗人再次出走,来到巴黎,和另一位诗人魏尔伦认识。不久两人之间产生了超出朋友的感情,成为一对恋人,魏尔伦抛弃妻子和诗人一起离家出走。1873年,诗人提出分手,遭到魏尔伦枪击而受伤。不久诗人写下了著名的散文诗集《地狱的一季》;同年,诗人放下诗笔,从事商业活动。诗人在其短短的6年创作生涯中,仅留下70余首诗和40多首散文诗,但影响很大。1891年,诗人身患癌症离开人世,年仅37岁。
名作赏析
这首诗写于普法战争(1870年)之后,诗人借着战争的失利和生命的死亡来讲述自己心中的生活感受。
诗人在生命的重重阴影中叹息、悲哀,带着难以言状的沉沦和失望。世界也是这样:那草原、村庄,还有那群乌鸦,都面临着这样的困境。草原上,寒风在吹着,绿色在这样的世界上已没有立足之地。村庄更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座用蓬草搭起的茅屋是惟一的风景,和草原一样的干枯,孤独而单调地立在那儿。凋零!
这凋敝的草原上突然有一群精灵飞起。是乌鸦!它们叫声凄厉,是为人间的悲剧,还是为自己的命运?草原上站着一些光秃槎丫的树,树枝间的窠,是乌鸦仅有的栖身之所,那坚硬、冰冷的窠更是严酷的寒风的袭击对象。在黄色的河流上空,在两旁插满十字架的道路中,在阴暗的小水沟上面,乌鸦在飞翔着,散落在那任何可能藏有腐朽和死亡的地方。
诗人说:“请再来集中。”诗人突然跳出来呼喊,盘旋吧,人间的精灵!在冰冷僵硬的尸体上面,在死气沉沉的法国上空,扫荡人间那些行将逝去的肮脏灵魂吧!喊叫吧,人间的精灵!让那些浑浑噩噩的人们清醒过来,让路过的行人知道这国家的腐朽!这也是诗人的愿望和心声。
诗人在最后一段把乌鸦说成是“五月之莺”,它在那沉沉的夜中,在桅杆上,在高高的橡树上鸣叫。诗人借着这凄厉的鸣叫要唤醒人类心中埋藏的激情和美好理想。这是诗人的寄托吗?诗人该是那羁留在丛林中的天涯倦客,该是生活的失败者——也许是英雄穷途。
这首诗体现了兰波诗歌的显著特征。兰波是波德莱尔的第一个继承人,同时他还发展了波德莱尔的象征主义理论。他认为诗歌是人的心灵世界和自然世界冥合的结果,是诗人的一种通感的表达,他还认为诗歌应注重对主观情感的抒发,要用虚幻的世界来表现心灵。在这首诗中,诗人似乎和那原野、村庄、乌鸦合一了——那处境既是它们的处境也是诗人的生活处境,鸣叫、坚强同样是诗人的呼喊和坚强。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34节 诗人走在田野上

诗人走到田野上;他欣赏,
他赞美,他在倾听内心的竖琴声。
看见他来了,花朵,各种各样的花朵,
那些使红宝石黯然失色的花朵,
那些甚至胜过孔雀开屏的花朵,
金色的小花,蓝色的小花,
为了欢迎他,都摇晃着她们的花束,
有的微微向他行礼,有的做出娇媚的姿态,
因为这样符合美人的身份,她们
亲昵地说:“瞧,我们的情人走过来了!”
而那些生活在树林里的葱茏的大树,
充满着阳光和阴影,嗓子变得沙哑,
所有这些老头,紫杉,菩提树,枫树,
满脸皱纹的柳树,年高德劭的橡树,
长着黑枝杈,披着藓苔的榆树,
就像神学者们见到经典保管者那样,
向他行着大礼,并且一躬到底地垂下
他们长满树叶的头颅和常春藤的胡子,
他们观看着他额上宁静的光辉,
低声窃窃私语:“是他!是这个幻想家来了!”
作者简介
雨果(1802—1885),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主要代表人物,著名诗人。出生于一个名门望族。诗人自幼即表现出文学天赋,20岁因发表诗集得到国王颁发的年金,大约同时他开始写作小说。1827年,他发表剧本《克伦威尔》及其序言,一跃成为法国浪漫主义运动的领袖。1829年,其戏剧《欧那尼》上演,奠定了浪漫主义在法国文坛的主导地位。1831年,诗人发表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在随后的10年里他又写下了《秋叶集》、《微明之歌》等诗集。1841年,诗人入选法兰西学士院。1845年成为贵族院议员。1851年拿破仑三世发动政变,诗人因参加反政变活动被流放海外,在一个小岛上度过了十几年的艰苦生活。期间诗人创作了《悲惨世界》、《笑面人》、《海上劳工》等著名作品。1870年,普法战争中,拿破仑三世战败,诗人回到离别近20年的祖国,积极参加抗普战斗;在巴黎公社运动中,他坚决支持公社的活动,公社失败后,他积极营救公社社员。晚年,诗人精力仍很旺盛,1883年还发表长诗《历代传说》。1885年,雨果逝世,法国人民为他举行了国葬,将他的遗体安放在“先贤祠”里。
名作赏析
这首诗写于1831年夏天。这时的法国刚刚取得七月革命的胜利,全国处在一片欢腾之中,诗人毫无疑问受到了很大的感染。而诗人创作的浪漫主义名剧《欧那尼》也一炮走红,在与保守的古典主义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诗人心情激奋,意气风发。
这首诗主要是诗人自己的思想表达。在诗中,雨果用自己的“英雄风姿”和“富丽堂皇的辞藻”表达了自己心中对自然界生命和诗人智慧的赞美和歌颂。田野是自然的象征和生命活动的美丽场所。诗人来了,带着一种赞赏的目光,带着一颗热爱万物的心。在诗人的心中,有美妙的音乐在流动着,在倾吐着。田野里的花木似乎也受到了诗人情绪的感染,它们摇首挥手,向诗人致意,欢迎诗人的到来。看那花,鲜红得足以使红宝石都失去光彩,层层叠叠的花瓣使开了屏的孔雀难以与其媲美。再看那些树,苍翠欲滴,繁密的树叶在阳光映照下容光焕发,在风的伴唱中婆娑起舞。紫杉、橡树、榆树等高大的形象代表着各式的德行和各样的高尚。这些在诗人的眼中出现,在诗人的心中播种着美好的东西。
诗人正是在它们的欢欣中,在它们的欢迎中写出了他的伟大智慧。那花的舞蹈是为了诗人的到来,那高大和茂密的树在低声私语,赞美大自然的精灵和诗人的心灵。在花的心中,诗人能作为情人,因为诗人的心有着花一样的美丽;在树的眼中,诗人有着最神奇的想象力,幻想在诗人的心中飞翔,可以化为一首首赞歌。
这首诗集中体现了诗人诗歌的特点和风格。诗歌辞藻华丽,修饰和比喻层叠出现,意象繁丰而不乱,充实而略显雕琢。拟人手法的使用更是恰到好处,准确到位地写出了诗人与自然之间一定层次上的融合。诗中正是通过这些表现手法写出了诗人的浪漫主义思想,表现了浪漫主义诗歌的典型特点。诗中表面上是在描写和赞美大自然,事实上是在表达诗人心中的思想,表达了诗人心中的感情和诗人崇高而优美的心灵。诗人正是以这种华美清丽、热烈奔放的诗风奠定了法国浪漫主义诗歌的主流风格,同时,诗中表现的人与自然合一的思想也影响到了法国后来的诗歌风格。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35节 天鹅

纯洁、活泼、美丽的,他今天
是否将扑动陶醉的翅膀去撕破
这一片铅色的坚硬霜冻的湖波
阻碍展翅高飞的透明的冰川!
一头往昔的天鹅不由追忆当年
华贵的气派,如今他无望超度
枉自埋怨当不育的冬天重返
他未曾歌唱一心向往的归宿。
他否认,并以颀长的脖子摇撼
白色的死灰,这由无垠的苍天
而不是陷身的泥淖带给他的惩处。
他纯净的光派定他在这个地点,
如幽灵,在轻蔑的寒梦中不复动弹:
天鹅在无益的谪居中应有的意念。
作者简介
马拉美(1842—1898),法国早期象征主义诗歌大师。出生于世代宦官家庭。诗人很小的时候,母亲、父亲和姐姐相继离开人世,诗人成了一个孤儿,只是在外祖母的怀中得到一些关怀。中学时代,诗人迷上了诗歌。1862年,诗人开始发表诗歌,同年去英国进修英语。次年诗人回到法国。1866年,诗人的诗歌开始受到诗坛的关注。1876年,诗人的《牧神的午后》在法国诗坛引起轰动。此后,诗人在家中举办的诗歌沙龙成为当时法国文化界最著名的沙龙,一些著名的诗人、音乐家、画家都是他家的常客,如魏尔伦、兰波、德彪西、罗丹夫妇等等。因为沙龙在星期二举行,被称为“马拉美的星期二”。1896年,诗人被选为“诗人之王”,成为法国诗坛现代主义和象征主义诗歌的领袖人物。诗人晚年的诗作晦涩难懂,成就不大。
名作赏析
诗人曾经说过:“冬日,那清醒的冬日,才是明净艺术的季节。”那样的冬天给了诗人怎样的共鸣,怎样的思考呢?是不是那样的寒冷正好刺痛了诗人的神经,让诗人产生了冷静的思考。《天鹅》写于诗人创作的早期,其时诗人正处于创作低潮期,生活也不是很令人满意。在那样的寒冷中,诗人的思考就深沉地刺进了世界的深处。
诗主要描写一只冬天的天鹅。诗的开头用来修饰天鹅的词都可以用来修饰天使,人间的精灵。然而在寒冷的冬天,在冰封的湖面上,天鹅在沉沉睡去。天空的积云还没有散去,显示着冰冷坚硬的铅灰色;湖面死气沉沉,寒冷冻僵了所有的声音。睡去的天鹅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华贵的气派,有着优美的内心梦想。天鹅仇视这寒冷和铅灰色的天空,天鹅的梦想在这样的天空上不能展现,也不想展现。天鹅受伤了,陷入深深的忧伤和痛苦中。
这样的处境就是天鹅的宿命吗?天鹅,摆动他白色的颈项——纯洁灵动的曲线,否认自己身陷泥淖之中。天鹅认为自己困留在这样的世界,是因为那天空,那没有生机的天空, 陷它于这样的处境。天鹅的梦想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它绝望了,梦想在自己的心灵中死去。天鹅纯洁的心灵,那份纯净的光让它只能在这样的寒梦中蛰伏,在沉沉的意念中守着自己的纯洁和神圣的美丽。
这天鹅也是诗人自己的象征,天鹅梦想的破灭象征着诗人心灵受到创伤,天鹅的意念和信仰正是诗人的意念和信仰。在对天鹅的描写中,诗人的心也在承受着巨大的悲痛和深深的失望。诗人想在这令人失望的世界中蛰伏,保持自己高傲的形象,不惜以牺牲为代价。
马拉美是象征主义诗歌理论的最终完成者,他的诗歌在艺术的表现手法和艺术形式上将象征主义诗歌的特点表现得极其完整而到位。诗中的天鹅、天鹅的姿态、结冰的湖面组合成的画面,描绘出的自然正是诗人和诗人所在世界的象征,其背后有着深刻的内涵,可能指向着一个更具精神性的世界。
诗歌在用词和音乐的追求上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诗歌在语言的组织上韵律得当,有着明显的音响效果,体现了诗人自己所说的诗歌主张:要依靠音响的效果来组织词句。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36节 海滨墓园(1)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微沫形成的钻石多到无数,
消耗着精细的闪电多深的功夫,
多深的安静俨然在交融创造!
太阳休息在万丈深渊的上空,
为一种永恒事业的纯粹劳动,
“时光”在闪烁,“梦想”就是悟道。
稳定的宝库,单纯的米奈芙神殿,
安静像山积,矜持为目所能见,
目空一切的海水啊,穿水的“眼睛”
守望着多沉的安眠在火幕底下,
我的沉默啊!……灵魂深处的大厦,
却只见万瓦镶成的金顶、房顶!
“时间”的神殿,总括为一声长叹,
我攀登,我适应这个纯粹的顶点,
环顾大海,不出我视野的边际;
作为我对神祗的最高的献供,
茫茫里宁穆的闪光,直向高空,
播送出一瞥凌驾乾坤的藐视。
正像果实融化而成了快慰,
正像它把消失换成了甘美
就凭它在一张嘴里的形体消亡,
我在此吸吮着我的未来的烟云,
而春天对我枯了形容的灵魂
歌唱着有形的涯岸变成了繁响。
美的天,真的天,看我多么会变!
经过了多大的倨傲,经过了多少年
离奇的闲散,尽管精力充沛,
我竟委身于这片光华的寥廓;
死者的住处上我的幽灵掠过,
驱使我随它的轻步,而踯躅,徘徊。
整个的灵魂暴露给夏至的火把,
我敢正视你,惊人的一片光华
放出的公正,不怕你无情的利箭!
我把你干干净净归还到原位,
你来自鉴吧!……而这样送还光辉
也就将玄秘招回了幽深的一半。
啊,为了我自己,为我所独有,
靠近我的心,靠近诗情的源头,
介乎空无所有和纯粹的行动,
我等待回声,来自内在的宏丽,
苦涩,阴沉而又嘹亮的水池,
震响灵魂里永远是再来的空洞。
知道吗,你这个为枝叶虚捕的海湾,
实际上吞噬着这些细瘦的铁栅,
任我闭眼也感到奥秘刺目,
是什么躯体拉我看懒散的收场,
是什么头脑引我访埋骨的地方?
一星光在那里想我不在的亲故。
充满了无形的火焰,紧闭,圣洁,
这是献给光明的一片土地,
高架起一柱柱火炬,我喜欢这地点,
这里是金石交织,树影幢幢,
多少块大理石颤抖在多少个阴魂上;
忠实的大海倚我的坟丛而安眠。
出色的忠犬,把偶像崇拜者赶跑!
让我,孤独者,带着牧羊人笑貌,
悠然在这里放牧神秘的绵羊——
我这些宁静的坟墓,白碑如林,
赶开那些小心翼翼的鸽群,
那些好奇的天使、空浮的梦想!
人来了,未来却充满了懒意,
干脆的蝉声擦刮着干燥的土地;
一切都烧了,毁了,化为灰烬,
转化为什么样一种纯粹的精华……
为烟消云散所陶醉,生命无涯,
苦味变成了甜味,神志清明。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37节 海滨墓园(2)

死者埋藏在坟茔里安然休息,
受土地重温,烤干了身上的神秘。
高处的“正午”,纹丝不动的“正午”,
由内而自我凝神,自我璀璨……
完善的头脑,十全十美的宝冠,
我是你里边秘密变化的因素。
你只有我一个担当你的恐惧!
你的后悔和拘束,我的疑虑,
就是你宏伟的宝石发生的裂缝!……
但是啊,大理石底下夜色沉沉,
却有朦胧的人群,靠近树根,
早已慢慢地接受了你的丰功。
他们已经溶化成虚空的一堆,
红红的泥土吸收了白白的同类,
生命的才华转进了花卉去舒放!
死者当年的习语、个人的风采、
各具一格的心窍,而今何在?
蛆虫织丝在原来涌泪的眼眶。
那些女子被撩拨而逗起的尖叫,
那些明眸皓齿,那些湿漉漉的睫毛,
喜欢玩火的那种迷人的酥胸,
相迎的嘴唇激起的满脸红晕,
最后的礼物,用手指招架的轻盈,
都归了尘土,还原为一场春梦。
而你,伟大的灵魂,可要个幻景,
而又不带这里的澄碧和黄金
为肉眼造成的这种错觉的色彩?
你烟消云散可还会歌唱不息?
得!都完了!我存在也就有空隙,
神圣的焦躁也同样会永远不再。
瘦骨嶙峋而披金穿黑的“不朽”
戴着可憎的月桂冠冕的慰藉手,
就会把死亡幻变成慈母的怀抱,
美好的海市蜃楼,虔敬的把戏!
谁不会一眼看穿,谁会受欺——
看这副空骷髅,听这场永恒的玩笑!
深沉的父老,头脑里失去了住户,
身上负荷着那么些一铲铲泥土,
就是土地了,听不见我们走过,
真正的大饕,辩驳不倒的蠕虫
并不是为你们石板下长眠的人众,
它就靠生命而生活,它从不离开我!
爱情吗?也许是对我自己的憎恨?
它一副秘密的牙齿总跟我接近,
用什么名字来叫它都会适宜!
管它呢!它能瞧,能要,它能想,能碰,
它喜欢我的肉,它会追随我上床,
我活着就因为从属于它这点生机!
齐诺!残忍的齐诺!伊利亚齐诺!
你用一枝箭穿透了我的心窝,
尽管它抖动了,飞了,而又并不飞!
弦响使我生,箭到就使我丧命!
太阳啊!……灵魂承受了多重的龟影,
阿基利不动,尽管他用足了飞毛腿!
不,不!……起来!投入不断的未来!
我的身体啊,砸碎沉思的形态!
我的胸怀啊,畅饮风催的新生!
从大海发出的一股新鲜气息
还了我灵魂……啊,咸味的魄力!
奔赴海浪去,跳回来一身是劲!
对!赋予了谵狂天禀的大海,
斑斑的豹皮,绚丽的披肩上绽开
太阳的千百种,千百种诡奇的形象,
绝对的海蛇怪,为你的蓝肉所陶醉,
还在衔着你粼粼闪光的白龙尾,
搅起了表面像寂静的一片喧嚷。
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
无边的气流翻开又阖上了我的书,
波涛敢于从岩口溅沫飞迸!
飞去吧,令人眼花缭乱的书页!
迸裂吧,波浪!用漫天狂澜来打裂
这片有白帆啄食的平静的房顶。
作者简介
瓦莱里(1871—1945),法国后期象征主义诗人的代表,公认的“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抒情诗人”。出生在地中海沿岸的小城赛特。9岁时随父母迁居蒙彼利埃。1891年,诗人结识马拉美,进入法国文艺圈。1892年,诗人沉入了抽象的形而上学的沉思中,离开诗坛十余载。1913年,在好友纪德的再三催促下,诗人开始整理自己早期的诗歌,在写作后记诗时竟一发不可收拾,在其后的3年里写下了五百多行。1917年,诗人将它以《年轻的命运女神》为题发表,引起法国诗界的震动。1925年,诗人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此后,诗人在法国文化界担任了很多职务,经常出国讲学。1945年,诗人在巴黎逝世,法国政府为他举行了国葬。诗人的主要作品有《旧诗集存:1890—1900》、《幻美集》、《杂文集》等。
名作赏析
这首诗选自诗人1922年出版的诗集《幻美集》,为诗集中最为脍炙人口的一首。诗中所说的海滨墓园确有其地,它就坐落在诗人的家乡,是诗人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的地方。墓园雄踞于一座小山的山头,俯瞰着地中海,正是引人沉思的地方。我们似乎看到:诗人在一片烟水茫茫之中,在寂静的世界里,面临着大海,面对着那白色的排列整齐的墓碑——灵魂安息之所,心中波涛汹涌,从而奏出了这首雄浑美妙的大诗。
诗歌共有24节,大致可以分为4个部分,分别讲墓园的独特景色和神秘氛围,以及诗人对人生无常的感叹、对生死的沉思、对生命的赞颂。
墓园,那埋藏着众多灵魂的地方,那宁静的气氛,使诗人产生了丰富的想象。诗人开始参悟宇宙的动静、大海的丰富深沉;那样的神秘让诗人的心瞬间就消融进了其中。诗人想到了人生,迷蒙恍惚中,诗人觉得生命的冲动和鲜活、人生的美丽都化为了骷髅,隐藏在了死亡的阴影中。诗人在那不断吹来的带有咸味的海风中听出了生命的气息,诗人感受到了生命的冲动强烈地在拍击白色的房顶。生命不息!
诗歌有着强烈的象征意味。大理石的死寂和埋着的灵魂、天空的静和大海的幽深、生命的艳丽和死亡的灰色、沉默和思绪的澎湃好像连成了一片意象的海洋,互相之间意指着,令人眼花缭乱又发人深思。生命和宇宙、心灵和自然在交融渗透,互相影响,新的生命和新的世界在这个混沌寥廓的世界里孕育着,萌动着。
诗歌有着强烈的音乐节奏,这也是象征主义诗歌的一大特征。诗人曾经说过:“《海滨墓园》在我的心中最初只是一种节奏,一种由十音节组成的法语诗的节奏。当时我还没有什么成熟的想法来填充这种节奏。”这首诗正如音乐一样:没有可视的形象,但在它流动的节奏中有一种伟大的力量。正是在这种节奏的跳跃中,瓦莱里完成了对生命、死亡、宇宙意义的沉思,创造了美妙动人的超凡旋律,启发人们去思考人生的价值,去思考世界的意义。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38节 秋

你好,顶上还留有余绿的树林!
在草地上面纷纷飘散的黄叶!
你好,最后的良辰!自然的哀情
适合人的痛苦,使我眼目喜悦。
我顺着孤寂的小路沉思徜徉;
我喜爱再来最后一次看一看
这苍白的太阳,它的微弱的光
在我脚边勉强照进黑林里面。
是的,在自然奄奄一息的秋天,
我对它朦胧的神色更加爱好;
这是良朋永别,是死神要永远
封闭的嘴唇上的最后的微笑。
因此,虽哀恸一生消逝的希望,
虽准备离开这个人生的领域,
我依旧回头,露出羡慕的眼光,
看一看我未曾享受到的幸福。
大地,太阳,山谷,柔美的大自然,
我行将就木,还欠你一滴眼泪!
空气多么芬芳!晴光多么鲜妍!
在垂死者眼中,太阳显得多美!
这掺和着琼浆与胆汁的杯子,
如今我要把它喝得全部空空:
在我痛饮生命的酒杯的杯底,
也许还有一滴蜜遗留在其中!
也许美好的将来还给我保存
一种已经绝望的幸福的归宁!
也许众生中有我不知道的人
能了解我的心,跟我同声相应!
……
好花落时,向微风献出了香气;
这是它在告别太阳,告别生命:
我去了;我的灵魂,在弥留之际,
像发出一种和谐的凄凉之音。
作者简介
拉马丁(1790—1869),19世纪法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出生于贵族家庭。在宁静的乡村度过幼年,喜爱《圣经》和夏多布里昂等人的浪漫主义作品。在政治上坚持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立场,宣扬人道主义,向往宗法社会,提倡诗歌应为社会服务。1820年,他的第一部诗集《沉思集》发表。在诗中诗人歌颂爱情、死亡、自然和上帝,认为人生是失望和痛苦的根源,把希望寄托在已经消逝的事物和天堂的幻想上,或转向大自然寻求慰藉。诗人之后发表的《新沉思集》、《诗与宗教的和谐集》等作品,继续着这些主题,但日趋明朗的宗教信念冲淡了忧郁的氛围。拉马丁的诗歌多是感情的自然流露,给人以轻灵、飘逸的感觉,着重抒发内心的感受,语言朴素。《沉思集》被认为重新打开了法国抒情诗的源泉,为浪漫主义诗歌开辟了新天地。
名作赏析
拉马丁是19世纪早期法国浪漫主义诗人的重要人物之一,他一生中经历了多次感情生活的创伤,加上早期从贵族家庭的教育中承袭的宗教信仰,因此他一向认为人生含着无休止的痛苦与失望,而把希望寄托于彼岸世界的天堂,同时从自然中寻求慰藉。《秋》一诗较为集中地反映了拉马丁的这一思想。
诗歌叙述了即将告别人世的诗人对自然、人生的种种慨叹。诗的开头描摹了一个“顶上留有余绿的树林,草地上飘散着黄叶”的萧杀秋景,一下子将读者带入一个荒凉、感伤的氛围。在沉寂的林间小路上,诗人踯躅独行,沉思默想。即将辞别人世了,诗人的心情是灰暗的,在诗人眼中,太阳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大地也奄奄一息。
然而诗人对自然、人生仍存有眷恋之意,诗人“虽哀恸一生的希望”,但仍“露出羡慕的眼光”,注视着大自然,享受自己以前未曾享受到的幸福。诗人要尽情地享受,要将生命的杯中掺和在一起的琼浆与胆汁喝个干净。诗人哀戚的心中升腾起淡淡的希望:美好的将来在等候着诗人——尽管那是一种绝望的幸福的归宁;芸芸众生中,有理解诗人的陌生人,他们与诗人同病相怜、同声相应。
拉马丁是法国历代诗人中借景抒情的高手。他的许多诗篇就是美丽的风景画, 而且有着油画的灰调色彩。拉马丁写景诗中的空灵意境很像中国的山水画,那种“诗情画意”是任何西方风景画都不具备的。《秋》一诗突出地体现了拉马丁“寄情于景”的创作风格。通观全诗,笼罩着抑郁、悲凉、空灵的气氛,诗人的“沉思”又将读者带入一种飘逸的境界。诗的语言朴实,韵律和谐,朗朗上口;以“我”的口气抒发诗人的内心感受,增强了亲切感,从而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诗歌的情调虽然过于消极,但又着实优雅感人。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39节 哀愁

我失去力量和生气
也失去朋友和欢乐;
甚至失去那种使我
以天才自负的豪气。
当我认识真理之时,
我相信她是个朋友;
而在理解领会之后,
我已对她感到厌腻。
可是她却永远长存,
对她不加理会的人,
在世间就完全愚昧。
上帝垂询,必须禀告。
我留有的惟一至宝
乃是有时流过眼泪。
作者简介
缪塞(1810—1857),19世纪法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他的诗歌,形式考究,感情丰富,真切动人,有着深远的影响。缪塞在他的一生中,除了诗歌外还创作了不少戏剧和小说,发表过一些颇有影响的关于社会、政治和文学艺术的论文。
缪塞的文学活动是从参加以雨果为首的进步的浪漫主义团体“文社”开始的。他不仅是浪漫派中最有才华的诗人,其戏剧作品也大大促进了法国浪漫主义戏剧运动。他的小说在创建法国浪漫主义心理小说和为近代小说开辟道路方面,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虽然缪塞的戏剧和小说反映社会生活不够全面,但是却真实刻画了法国某些阶层的生活及心态,颇具时代色彩。特别是他描写的“世纪病”在今天看来,还可以感觉到当时某些人物的精神面貌,他们的彷徨与苦闷。 他的主要戏剧作品有《罗伦扎西欧》、《反复无常的人》、《巴尔贝林》、《喀尔摩金》等。他的小说有《埃梅林》,《弗烈特立克和贝尔纳莱特》,《提善的儿子》,这3部小说可列入19世纪优秀爱情小说的行列。另一部《世纪儿忏悔录》以其动人的爱情故事和细腻的心理描写而成为缪塞的代表作。
名作赏析
缪塞是19世纪法国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作为一位卓越的抒情诗人,缪塞有着独特的情感经历。他感情丰富,青年时与当时法国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女作家乔治·桑相识,堕入情网。两人在一起相处了一段浪漫的时光,但不久乔治·桑抛弃了诗人,这给缪塞以很大的打击。这段曲折的感情经历诱发了诗人的创作灵感,诗人挥笔写下了许多优美的诗篇。短诗《哀愁》即是其中著名的一首,曾被广泛传诵。
爱情遭遇挫折,诗人的心情可想而知:忧郁、悲伤、消沉。诗人失去了生活的力量,变得无精打采,没有生气。就连平日要好的朋友也离开了诗人,诗人的心更加寂寞、孤独。诗人甚至怀疑,一向使自己自负的才气也消失了。诗人陷入极度感伤的境地,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是那样的黯淡、昏沉。
心情沉郁,对自然的一切也就毫无兴趣;甚至对于真理,诗人也觉得反感、厌倦。诗人说道,“当我认识真理之时,我相信她是个朋友”,而一旦对真理领会之后,诗人则觉得她平淡无味,如同嚼蜡。诗人的悲观情绪在此得到了极度表现。虽然如此,诗人脑中还保持着一份清醒:真理是永存的,是经历了时间和实践考验的,是正确无误的。诗人心中还存留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在人世间找不到知音,诗人只得将目光投向天空,向那位缥缈的上帝诉说心中的哀愁。而这时与诗人相伴的,能给诗人带来些许安慰的,是诗人眼中所流的泪水。
诗的格调是感伤沉郁的,诗人没有运用深奥的象征手法去营造抽象的意境,而是借助简白晓畅的语言,一泻无遗地唱出了自己心灵的忧伤。对于今天的读者,这首诗的消极灰暗色调可能引不起读者的共鸣,但由于诗歌真切流露了诗人的感情,因而丝毫不显得空洞、造作。缪塞对于抒情诗的创作,主张“言为心声”,反对无病呻吟,他曾说过:“诗句虽是手写出的,说话的却是心。”这首诗真实地反映了他的这一观点。对于今天那些津津乐道地刻意追求诗的表现技巧的诗歌写作者来说,缪塞所说的话是一个很好的借鉴。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40节 罗蕾莱

我不知道是何缘故,
我是这样的悲伤;
一个古老的传说,
萦回脑际不能相忘。
凉气袭人天色将暮,
莱茵河水静静北归;
群峰侍立,
璀璨于晚霞落晖。
那绝美的少女,
端坐云间,
她金裹银饰,
正梳理着她的金发灿灿。
她用金色的梳子梳着,
一边轻吟浅唱;
那歌声曼妙无比,
中人如痴如狂。
小舟中的舟子
痛苦难当;
他无视岩岸礁石,
只顾举首伫望。
嗳,波浪不久
就要吞没他的人和桨;
这都是罗蕾莱
又用歌声在干她的勾当。
作者简介
海涅(1797—1856),19世纪德国伟大的诗人。出生于一个贫穷的犹太人家庭,这使得他从童年起就接受了自由、民主的启蒙思想。自1819起,诗人在叔父的资助下先后在波恩大学、柏林大学、哥廷根大学等学校学习;1825年,获得法律博士学位。期间,诗人开始了诗歌创作,后汇集为《诗歌集》。但同时他的进步思想也受到了普鲁士王国的压制。1824—1828年,诗人在国内和意大利等地游历,同时写有散文集《哈尔茨山游记》等。1831年,诗人因向往法国的“七月革命”离开祖国,在法国流亡,除两次短暂回国外,一直侨居在巴黎,和巴尔扎克、肖邦等文艺界的大师交往甚密。此外,诗人密切关注祖国的发展,积极向祖国的报刊杂志供稿,介绍法国的革命形势。1843年10月,诗人和马克思相识,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此后他的思想更接近觉醒的工人阶级,创作出很多著名的政治抒情诗,如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等着吧》等。1848年,席卷欧洲的革命失败,诗人的健康也开始恶化,这些使诗人陷入苦闷之中。1856年,诗人病逝于巴黎。
名作赏析
《罗蕾莱》选自海涅的《新诗集》中的《还乡集》,写于1823年。诗歌原来没有标题,《罗蕾莱》是后人加上去的。
罗蕾莱是德国莱茵河畔一百多米高的一块岩石,德国浪漫主义诗人布伦坦诺曾写了一篇名为《罗蕾莱》的叙事诗,诗中编造了一个关于魔女罗蕾莱的故事。罗蕾莱美丽娴雅、温柔妩媚,无数男子在她手中送了命,当地主教不忍对她判刑,于是派3位骑士送她去修道院忏悔修行。途中,罗蕾莱登上莱茵河畔的岩石,见到河中小舟,认定舟中的人是负心的情郎而一跃入江,3位骑士也死于非命。这个美丽的传说引发了当时许多浪漫主义诗人的诗兴,他们写下了许多以之为题材的诗作,其中以海涅的这首诗最为著名。
诗的第一段开始就把主人公的忧伤情绪点明,而忧伤又与那古老的传说有关,这就引起读者探知那古老的传说的兴趣,从而奠定了诗的气氛。第二段开始转为对传说的叙述。起初以写景为主,夕阳西沉,暮色苍茫,莱茵河水在静静地流淌,群峰在晚霞中默默耸立。这一段景物的描写不以真切细致取胜,而着重于气氛的渲染,也借景点出故事的时间和地点,而后逐渐将读者引入传说的故事中去,从现实世界逐渐进入神话世界。山峰和夕阳仿佛自然变形成为绝色少女,那金发金饰金梳着重表现落日余辉的灿烂绮丽色彩。诗的主人公在想象中好似见到了少女,她梳头的动作自然优美,歌声曼妙动人。那举止和歌声充满着诱惑,招引着过往行人。于是读者的目光被诗人从山峰上的美女引向江河中的痴情舟子,他被声的美妙和光的灿烂击中了,不顾危险只知伫望。第二段到第五段是神话世界。第六段诗的主人公又出现了,他虽已从故事中走出来,却还摆脱不了故事中的气氛,他为即将没顶的舟子耽心。最后点出祸事的根源,原来他疑心那就是水妖罗蕾莱在作怪。
诗的结构严谨,第一段和最后一段紧紧相扣,中间四段叙事悬宕,引人入胜,语言优美,韵律流畅自然。加之诗人在诗中融入了自己的真切感情,因而这首诗有着极大的魅力,深受人们的喜爱。这首诗后来被许多作曲家谱成曲子,以西尔歇尔的曲子流传最广,成为民歌,至今仍为欧洲各国人民所喜爱。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41节 欢乐颂(1)


欢乐啊,美丽的神奇的火花,
极乐世界的仙姑,
天女啊,我们如醉如狂,
踏进你神圣的天府。
为时尚无情地分隔的一切,
你的魔力会把它们重新连结;
只要在你温柔的羽翼之下,
一切的人们都成为兄弟。
合 唱
万民啊!拥抱在一处,
和全世界的人接吻!
弟兄们——在上界的天庭,
一定有天父住在那里。

谁有那种极大的造化,
能和一位友人友爱相处,
谁能获得一位温柔的女性,
就让他来一同欢呼!
真的——在这世界之上
总要有一位能称为知心!
否则,让他去向隅暗泣,
离开我们这个同盟。
合 唱
居住在大集体中的众生,
请尊重这共同的感情!
她会把你们向星空率领,
领你们去到冥冥的天庭。

一切众生都从自然的
乳房上吮吸欢乐;
大家都尾随着她的芳踪,
不论何人,不分善恶。
欢乐赐给我们亲吻和葡萄
以及刎颈之交的知己;
连蛆虫也获得肉体的快感,
更不用说上帝面前的天使。
合 唱
万民啊,你们跪倒在地?
世人啊,你们预感到造物主?
请向星空的上界找寻天父!
他一定住在星空的天庭那里。

欢乐就是坚强的发条,
使永恒的自然循环不息。
在世界的大钟里面,
欢乐是推动齿轮的动力。
她使蓓蕾开成鲜花,
她使太阳照耀天空,
望远镜看不到的天体,
她使它们在空间转动。
合 唱
弟兄们!请你们欢欢喜喜,
在人生的旅途上前进,
像行星在天空里运行,
像英雄一样快乐地走向胜利。

从真理的光芒四射的镜面上,
欢乐对着探索者含笑相迎。
她给他指点殉道者的道路,
领他到道德的险峻的山顶。
在阳光闪烁的信仰的山头,
可以看到欢乐的大旗飘动,
就是从裂开的棺材缝里,
也见到她站在天使的合唱队中。
合 唱
万民啊!请勇敢地容忍!
为了更好的世界容忍!
在那边上界的天庭,
伟大的神将会酬报我们。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42节 欢乐颂(2)


我们无法报答神灵;
能和神一样快乐就行。
不要计较贫穷和愁闷,
要和快乐的人一同欢欣。
应当忘记怨恨和复仇,
对于死敌要加以宽恕。
不要让他哭出了泪珠,
不要让他因后悔而受苦。
合 唱
把我们的帐簿全部烧光!
跟全世界的人进行和解!
弟兄们——在星空的上界,
神担任审判,也像我们这样。

欢乐从酒杯中涌了出来;
饮了这金色的葡萄汁液,
吃人的人也变得温柔,
失望的人也添了勇气——
弟兄们,在巡酒的时光,
请离开你们的座位,
让酒泡向着天空飞溅:
对善良的神灵举起酒杯!
合 唱
把这杯酒奉献给善良的神灵,
在星空上界的神灵,
星辰的合唱歌颂的神灵,
天使的颂歌赞美的神灵!

在沉重的痛苦中要拿出勇气,
对于流泪的无辜者要加以援手,
已经发出的誓言要永远坚守,
要实事求是对待敌人和朋友,
在国王的驾前要保持男子的尊严,——
弟兄们,生命财产不足置惜——
让有功绩的人戴上花冠,
让欺瞒之徒趋于毁灭!
合 唱
我们要巩固这神圣的团体,
凭着这金色的美酒起誓,
对这盟约要永守忠实,
请对星空的审判者起誓!
作者简介
席勒(1759—1805),德国伟大的戏剧家、诗人。出生在德国符藤堡公国的一个小城,父亲是医生。13岁时被强行送进一所管制极严的军事学校,度过了8年的囚犯式生活。但诗人还是接触到了进步思想,受“狂飙运动”的影响秘密写作诗歌和剧本。1780年,诗人从军校毕业,成为一名军医。1781年,诗人自费出版剧本《强盗》。这出表达了进步思想的戏剧在1782年上演,诗人秘密越界观看,事发后被关了禁闭,还被剥夺了写作的权利。诗人设法逃离了符藤堡公国,在各地流浪。同年,诗人出版了著名的《阴谋与爱情》。1786年,穷困潦倒的诗人受到朋友的接济,才开始过上稳定的生活。1787年,他定居在魏玛,开始转向哲学研究,写下了《美育书简》等著作。1794年,诗人与歌德相识,受歌德的影响又回到了文学创作的路子上,开始了诗人最辉煌的创作时期。期间,诗人创作了《华伦斯坦》、《威廉·退尔》、《奥尔良的姑娘》等作品。1791年,诗人由于长期的艰苦生活得了重病,于1805年去世。
名作赏析
这首诗写于1785年10月的德累斯顿的罗斯维兹村。这时的诗人在朋友克尔纳等人的帮助下,刚刚从生活的水深火热(债务累累、艺术活动受到严重挫折)中摆脱出来。这些朋友们在罗斯维兹欢聚一堂,并且邀请席勒参加。在朋友热情的笑脸面前,在青翠的绿阴下,在欢声不断的野餐会上,席勒的心情被深深感染,一股欢乐的源泉在诗人的心中奔涌而出,诗情荡漾。这首著名的颂诗就这样诞生了。
诗共分8节,每段的后面都有“合唱”部分,作为正诗的副歌,使得诗歌的结构更加完整、情绪更加热烈、更易于打动人。诗中以山洪爆发般的热情和一泻千里的气势对友谊、自然、欢乐、上帝、神灵作了赞颂。
诗人赞美友谊,友谊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因素,它让人得到温暖和欢乐。诗人赞美自然,她是人类的母亲,自然的乳汁是快乐的源泉。在她的眼里,万物平等,即使蛆虫也能和天使一样获得快乐。
诗人赞美欢乐。诗人把欢乐比拟为天上的女神,她能缝合世间一切的裂痕;她是自然界坚强的发条,推动世界永恒运行,使鲜花开放,使太阳照耀天空,她掌控着我们看不见的天体;她是生活的向导,引领人们向着真理前进,在信仰的山头欢呼。欢乐是宽容的、涵盖一切的精神,有了她生活的一切都会变得美好。
诗人也赞美上帝、神灵,特别是在副歌中,诗人大声喊出了自己心中对上帝、神灵的赞美和神往。诗人在这里并不一定是在宣扬宗教的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借此表达心中的信仰。也许只有信仰的力量才能表达诗人心中的坚定和赞美,也许上帝就是欢乐的化身。
诗在泛爱主义思想的笼罩下,始终充满着乐观进取的精神,一种轻松欢快的情绪、一种人类的精神、一种生命的热情在不自觉中感染着读诗的人们。这种情绪、激情在半个世纪后为音乐家贝多芬感受到,贝多芬为这首诗谱了曲,作为他的《第九交响曲》的结束合唱曲,此后《欢乐颂》与贝多芬的曲子一道传遍了全世界。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43节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
现今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作者简介
普希金(1799—1837),俄罗斯文学之父,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出生于一个贵族家庭。1811年进入贵族子弟学校——皇村学校学习,因写诗反对暴君政治,于1920年被流放到南俄,期间他同当时的反对沙皇的十二月党人联系密切。1924年,诗人因与南俄的总督发生冲突,被放逐到其父亲的领地,不准参加社会活动。同年诗人写下著名的历史剧《鲍利斯·戈都诺夫》,但这出深受人民欢迎的戏剧遭到禁演。1926年刚上台的沙皇为收买人心,召普希金入外交部任职。但诗人早已看清了沙皇的真面目,尽管诗人接受了职务,但是他并没有为沙皇收买。1931年,诗人和19岁的娜·尼·冈察洛娃结婚,随后迁居彼得堡,但家庭生活并不愉快。1837年,因法国公使馆的丹特士男爵调戏诗人的妻子,诗人决定和他决斗,在2月8日的决斗中,被子弹击中心脏,两天后去世。据说,这次调戏是沙皇指使的。诗人一生创作颇丰,除上面提到的历史剧和早期的浪漫主义诗作《致恰达耶夫》、《囚徒》等外,诗人还创作了《叶甫盖尼·奥涅金》、《驿站长》、《上尉的女儿》等著名作品。
名作赏析
这首诗是普希金1825年题在他的一个女朋友——叶·沃尔夫的纪念册上的。诗人曾提前把要和丹特士决斗的事告诉她,由此可见二人友谊之深。诗人的这首题赠诗后来不胫而走,成为诗人广为流传的作品。
这是一首哲理抒情诗。诗人以普普通通的句子,通过自己真真切切的生活感受,向女友提出了劝慰。诗的开头是一个假设,这假设会深深伤害人们,足以使脆弱的人们丧失生活的信心,足以使那些不够坚强的人面临“灾难”。那的确是个很糟糕的事情,但诗人并不因为这而消沉、逃避和心情忧郁,不会因为被生活欺骗而去愤慨,做出出格的事情。诗人的方法是克制和坚强的努力。诗人主张:“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诗人在诗中提出了一种生活观,面向未来的生活观。我们的心儿要憧憬着未来,尽管现实的世界可能是令人悲哀的,我们可能感受到被欺骗,但这是暂时的。我们不会停留在这儿,不会就在这儿止步,我们有美丽的未来。当我们在春风和煦的日子里,在和朋友共享欢乐的时候,我们再细细品味这曾经令人悲哀的现实生活,我们就会有一种自豪、充实、丰富的人生感受,“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诗人就用这种面向未来的积极生活观,给女友以鼓励。同样,诗人也用这种生活观以自勉。诗人生活在法国大革命的精神在欧洲大陆产生广泛影响的时代。那时的俄国,一方面处于沙皇暴政的统治下,另一方面,人民的自由意识大大觉醒,起义和反抗此起彼伏。诗人出身贵族,有着强烈的自由民主意识。这些注定了诗人的生活会充满暗礁、漩涡、险滩和坎坷不平。诗人在面对困苦时坚定自己对生活的信心,诗人就靠这信心去战胜一个又一个暴力的压迫。
诗人对生活的假设,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说出了很多人的生活感受。正是这种生活观,这种对人生的信心,这种面对坎坷的坚强和勇敢使得这首诗流传久远。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44节 帆

在那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
有一片孤帆儿在闪耀着白光!
……
它寻求什么,在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什么,在可爱的故乡?
……
波涛在汹涌——海风在呼啸,
桅杆在弓起了腰轧轧作响
……
唉!它不是在寻求什么幸福,
也不是逃避幸福而奔向他方!
下面是比蓝天还清澄的碧波,
上面是金黄色的灿烂的阳光……
而它,不安的,在祈求风暴,
仿佛是在风暴中才有着安详!
作者简介
莱蒙托夫(1814—1841),19世纪俄罗斯著名诗人。出生在贵族家庭,曾进莫斯科大学和彼得堡禁卫军军官学校学习。1834年入军队服役。早在中学时期,诗人就开始写诗,受普希金和拜伦的诗影响颇大。青年时代的诗人受十二月党人的影响,写下了很多对当时腐朽社会不满的诗歌。1837年,诗人写下著名的《诗人之死》一诗,悼念普希金,触怒了沙皇政府,被流放到高加索地区。流放期间是诗人创作的高峰期,诗人写下了《当代英雄》、《祖国》、《恶魔》等著名作品。1840年,诗人遭到沙皇政府的谋杀,身受重伤。1841年,诗人离开了人世。
名作赏析
这首诗是诗人的代表作,写于1832年,在诗人生前没有发表。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想见诗人当年的风采:面对那黑暗的俄国社会的姿态,在风起云涌的民众追求民主、自由的斗争浪潮中的精神情态。
诗的题目是“帆”,它是在千变万化的大海中一个白色的精灵。淡蓝色的大海,静静的,死寂般的静。然而就是这静的大海中,似乎又隐含着一种不安定的因素。那蓝色的云雾可是大海的蒸腾,可是不安定的灵魂在大海的深处搅拌着海水?
就在这淡蓝色的大海中,有一片孤帆在游弋。它闪着白色的光,刺眼的白光。这白色的帆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折磨。它在遥远的异地漂泊,是在追寻着心中的理想还是别的什么?这白色的精灵在可爱的家乡抛弃了很多的东西,那是生活的安逸,还是物质的富裕,或者别的什么?
波涛汹涌,夹杂着呼啸的海风。它们要打翻这精灵,要让这孤独的反叛者葬身在自己威猛的打击中。帆呢?在铺天盖地的狂风巨浪的疯狂打击下,“弓起了腰轧轧作响”。帆没有退缩,没有畏惧,而是在努力,在拼搏,为着自己所追寻的东西。
这白色的精灵在追寻什么?不是幸福,那可能是它曾经放弃的东西;不是逃避,在昏天暗地的时候它还在弓腰前进;当然更不是安逸。在帆坚毅的搏斗中,大海已经有气无力。而在大海的上面,是阳光的世界,温暖而和煦,安详而灿烂;下面是一碧万顷的海面,宁静而温顺,清净而可爱。这不就是安逸的生活吗?但是,帆要的不是这些,而是拼搏,是拼搏中带来的乐趣,是孤独灵魂的英雄行为。
这首诗是一首杰出的哲理抒情诗。诗歌采用象征的手法,通过这种给人强烈印象的意象来表达诗人的感情。帆就是诗人的化身,诗人那孤独、反叛的灵魂象征,那对自由的向往也象征诗人对自由的向往,同时也象征着诗人那一代贵族革命家对自由的向往。诗在描画风景,进而说明发人深省的哲理方面也具有很高的水平。那恶劣的社会环境在诗中对大海糟糕场景的描写中得到了贴切的表现;那进取的精神和顽强的生命力也在诗的叙述过程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另外,诗歌采用的设问结构大大强化了诗歌的感染效果,省略号的使用开阔了诗的意境,启发读者深思,特色独具。


第二部分 外国卷第45节 披着深色的纱笼

披着深色的纱笼我紧叉双臂……
“为什么你今天脸色泛灰?”
——因为我用酸涩的忧伤
把他灌得酩酊大醉。
我怎能忘记?他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扭曲了的嘴角,挂着痛苦……
我急忙下楼,栏杆也顾不上扶,
追呀追,想在大门口把他拦住。
我屏住呼吸喊道:“那都是开玩笑。
要是你走了,我只有死路一条。”
“别站在这风头上,”——
他面带一丝苦笑平静地对我说道。
作者简介
阿赫玛托娃(1889—1966),前苏联著名女诗人。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贵族。1905年,父母离异,诗人随母亲居住,不久被寄居在亲戚家读书。中学毕业后,诗人进彼得堡女子高等学校法律系学习,同时,诗人开始投入大量精力从事文学创作。1910年,她与贵族诗人尼·古米廖夫结婚,婚后先后在法国、瑞士等国游历。这时的诗人写下了很多具有唯美主义倾向的诗歌,这些诗在贵族青年中广为流传,也使诗人获得了“俄罗斯的萨福”的称号。十月革命后,她的丈夫参加白匪,遭到镇压;诗人一度沉迷于学术研究,放弃诗歌创作。但诗人坚持自己的爱国情怀,没有和另一些文人一样离开祖国。卫国战争期间,诗人 写下了许多有关抵抗侵略、保卫祖国的英雄诗篇。二战后,诗人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遭到批判。20世纪50年代,诗人被恢复了名誉,但对诗人作品的研究一直是苏联文学界的一个敏感话题。1966年,诗人去世。直到1990年,诗人在苏联诗歌史上的地位才得到确立和真正的认可。
名作赏析
这首诗写于1911年,是对一段爱情插曲的描写。
诗中首句刻画了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女子形象,她披着深色的纱笼。简单一句话就刻画出女子那欲说还羞的心情, 衬托出爱情的神秘和诱人。“紧叉双臂”,似乎也在暗示着“我”对爱情的犹豫和惶惑。诗人就是在这种微妙的心境中写下这首诗的,那是恋人们在爱情中的常见情境。
对方神情悲苦地走了,脸上带着痛苦,脚步踉跄。他是因为对方的犹豫和怀疑而心情烦闷,还是因为被对方过火的玩笑击伤了心灵。而因为这略带极端的行为——走开,另一方也不再安稳地坐在那里。“我”要去挽回对方的心,“我”不想失去心中的情郎,急忙追了出去,要把“他”留住,并且解释清楚,表白心中的爱情。
“他”回过头来,面带一丝苦笑,平静地对“我”说:“别站在这风头上。”这简短的一句话胜似千言万语,——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关切可能会挽救一个生命,会给一个人带来一生的幸福。故事就这样结束了,留给读者无穷的遐想。
这首诗突出反映了诗人的创作风格:用极其精练的语言描写日常生活的场景,写出生活中朴实而真切的感情,特别是青年男女的爱情生活。这首诗采用一个爱情生活中极为常见的情景,将恋人之间那种向往爱情又怕受到伤害的微妙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将爱情中的苦痛和甜蜜写得生动到位。诗中采用对话的形式,一方面使诗的故事性增强,另一方面又使诗中的人物心理描写真实而动人。这首诗给当时处在动荡社会中的年轻人以很大的安慰和满足,在他们中间广泛地流传着。